第8章 護短
第8章 護短
大千世界,無奇不有。鳶眉也沒想到自己竟然和恩客這麽相安無事地度過了漫長的一夜。
袁嘉生走的時候給尤二娘留下一筆錢,委婉地表示這陣子別讓其他人近了她的身子,尤二娘是個見錢眼開的人,收了那麽一大筆錢,自然眉開眼笑地答應了下來。
這麽赤誠的人倒是少見,只是自從她見識到男人的冷情後,她便不會再将自己的心交付給其他人了,更何況她自己明白,她對他只有感激,卻沒有心動的感覺。
她更清楚自己如今不過是個女樂,他縱然對她有幾分情義,不過可能只是圖一時的新鮮而已。
像她這樣淪為奴籍的人,除非能幫父親正名,否則也無機會與這等權貴有什麽名分關系,露水情緣自然是趁着他尚有熱度,能為自己謀多少是多少。
她懂得在他身上略施小計,令他愈發魂不守舍,可從來沒把他當成長久的伴侶。
又過了好些日子,到底算是與他赴了雲朝雨暮。
然而這一個月來,他在她身上已經傾盡了銀兩,後來塞給二娘的錢越來越少,二娘也便讓她也侍奉起其他客人來。
但不論如何,他始終是不同的,所以即便他無法再為她揮金如土,只要他來,她總會熱茶招待一番。
天色剛擦黑,他便又來了,只給了尤二娘一角銀子,尤二娘颠了颠份量道,“喲,袁大人可來得不巧,芙蓉已經有……”
話音未落,鳶眉溫軟的語調便從樓上輕飄飄地傳了過來,“二娘,讓他上來吧。”
袁嘉生擡眸一看,只見一個緋衣少女倚欄搖扇,視線與他對上時也不再羞怯,反倒展露出笑顏,真真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他心頭已軟了半邊,亦是回以她一笑。
尤二娘見他們一副情深義厚的模樣,只得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由他們去了。
入了房,鳶眉引他落座,牽袖烹起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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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纖纖玉指就這麽在那套碧玉的茶具上翻來搗去,茶藝的工序繁複,她卻熟練得行雲流水,令袁嘉生幾乎挪不開眼。
鳶眉也知道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指上沒挪開過,朱唇卻輕翹了起來。
說起來,這茶葉還是另一個客人送的,那人以為她喜好品茗,殊不知真正喜好茶的是他。
倒不是他在她心中的地位有多特殊,只不過她自入了這風塵之地以來,唯有他把自己當“人”來看,他過來也不全都是為了那檔事,和他相處她還算松快些。
“不知令堂身子可還好些了?”
前些日子,他為她豪擲千金之事,不知怎的傳到他雙親耳裏,氣得他母親一病不起,他也很長時間沒來了。鳶眉知道其中緣由,不免要提一句。
提起母親,他不禁嘆了口氣說,“不還都是老樣子嗎?老人家情緒不定,一氣起來便尋死覓活的,只得讓人說好話哄她,我便只能在家侍奉她,只是禁不住她啰嗦,便趁她睡下偷偷溜出來了……”
他倒是與她提起過,他母親是人到中年才生的他,如今年紀一上來,脾氣陰晴不定,令人頭疼。
她只好說,“老人家嘛,都是吃軟不吃硬,你挑些軟和的話說,千萬不要跟她對抗起來……”
他聽見她的溫言軟語,心頭漸暖,忍不住握緊她白嫩的小手道,“我省的,不說她了,近來你如何?可有誰為難你嗎?”
鳶眉搖頭道,“不都是那樣嗎?我如今可不比從前,沒人敢欺負得了我!”
這他倒是信的,因上回他來的時候見一個女樂對她出言不遜,本以為她會被罵哭,怎知她卻回頂了幾句,說的那女樂眼角通紅,自覺沒臉地溜走了。
然而,她愈是這般,愈叫人心疼,“都是我不好,如果我在你身邊,就沒有人敢欺負你了。”
鳶眉卻道:“沒有人能夠一直護着我,總歸要自己硬氣起來才好……”
他笑了笑,“你倒是比以前懂事許多。”
鳶眉抓住他的話鋒,捧着腮追問道,“什麽以前?從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就莫名其妙說了那些話,難道你以前真的認識我?”
“大約是去年還是前年?我記不大清了……”他沉吟片刻,才支着下巴回憶道,“那年我在江首輔的壽辰上見過你,你站在裴學士身側和他閑談,後來,我才聽同席的人說起你們的關系。”
他沒有說的是,從那日後,他腦海裏便只裝得下這個嬌俏溫軟的小娘子,即便得知她與裴疏晏只是未言明的未婚夫妻,也克制不住地老是想起她酒後微酡的雙頰,以及那水波潋滟的眸子,她嬌嬌怯怯地纏着裴疏晏的手,那笑靥卻也令他心頭微顫……
他又暗中關注過她的動向,只不過後來又漸漸擱置了,直到江家滿門抄斬的消息傳來,他得知她被充入教坊司,于是再次前來打聽她的消息,并且為了撷花宴,他提前便籌了三千兩銀子,這才換來與她共處的機會。
“原來如此。”以前她的目光只會放在裴疏晏身上,又怎容得下其他男子,聽他這麽說她也便信了。
他卻疑惑道,“我以為你會和裴學士結為連理,怎的……現在……”
“別提他了,”她牽袖斟茶,臉上雖是一片雲淡風輕,聲音卻有些悶悶的,“他有什麽好,還不如三郎你來得貼心,嘗嘗這杯君山銀針吧——”
料想他們之間是生了龃龉,他也立馬噤聲,只接過她遞上來的茗碗,細細品呷起來……
又過了幾日。
鳶眉白日裏沒什麽事情,向來都是睡到日上三竿才醒,這日醒來,剛用完朝食,便想出去外面逛逛,打發時間。
一時踅入銀樓,看中一條流雲百蝠軟璎珞,手剛伸過去,側面便橫一只手過來,将那條璎珞奪了過去。
鳶眉扭頭望過去,見杜鵑把那條軟璎珞放在自己脖子邊上反複比了比。
覺察到她的目光,她那烏黑的眼仁睃了一圈,這才像剛發現她站在那兒似的,捂着嘴輕笑起來,“喲呵,可真是不好意思了,誰叫我娘把我生得太高,一時沒發現,你也在這呢?”
鳶眉雖承持着與人為善的原則,可總有人老看不慣她,可她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軟柿子了。
她一時氣結,冷哼一聲道,“既然花魁娘子眼神不大好使,那我便提醒你,凡事先來後到,是我先看上的,也得我不要了,你才可以拿,這是做人最基本的禮儀。”
“什麽時候成了你先看到的?我在這銀樓逛了這麽大半天,怎麽不見你?你到底是什麽時候來的?”
掌櫃見他們兩人冷臉僵持着,連忙上來賠笑臉道,“兩位貴客真是有眼光,這條軟璎珞可是我們店裏的新款,還有另一條存貨,我這就給貴客取來……”
杜鵑廳掌櫃這麽說,便随手将那條軟璎珞擱下,“算了,我瞧這條成色也一般,還是讓給她吧!”
鳶眉又不要了,只攏了攏披帛便道,“還是給你吧,我想想前兩日,三郎是送了我一條軟璎珞來着,首飾太多一時也不知放哪裏去了,我這就回去找找。”
說完又低聲喚秋葵,“秋葵,我們回吧。”
杜鵑最讨厭這袁三郎,明明流連于煙花之地,卻還要與這賤婢弄出一副郎情妾意的模樣來,可偏偏她雖占着花魁娘子之位,卻也始終遇不到這樣的呆子,這怎麽能讓她不恨這雙男女!
那廂鳶眉出了銀樓,卻只是心事重重地在街上閑逛着,她不想一回到教坊司又見到杜鵑那張臉。
秋葵觑着她的臉上問:“這花魁娘子怎麽一日到晚總想找女樂的茬?”
她笑着回,“她嫉妒我嚒。”
起初她還不知自己竟有如此大的“魅力”,雖然尤二娘總是不遺餘力地誇贊她的美,可她向來是拿她的話當耳邊風的。
直到後來她發現,一旦袁嘉生來找她,杜鵑便要發癫,她才明白,原來她的嫉妒心竟如此重,原來她第一次見到她便生的敵意,大約也是因為嫉妒罷了。
略逛了會,眼見着日頭已經西斜,便不再逗留,慢悠悠回到教坊司。
沒想到甫一進花廳,卻又觀了一出好戲。
杜鵑和尤二娘兀自站着,對面則是憤然而怒的袁嘉生,旁邊還三三兩兩圍着幾個等着看好戲的女樂。
鳶眉攔住了還要往裏頭走的秋葵,在門邊駐足停下。
只聽袁嘉生指着杜鵑道,“我只問二娘一句,你常說芙蓉是你的親女兒,莫非只是嘴上說說不成,怎哪有母親縱由別人一再欺負女兒的?”
尤二娘見他發了怒,立馬道,“袁大人說的事,我不是不太清楚內情嚒,倘若确有此事,我自然不可能不加勸阻!”
“一次兩次倒還情有可原,可回回如此,你要我怎麽相信你呢!”
尤二娘見他不肯罷休,只好斥了杜鵑道,“二娘我知道你心氣高,可芙蓉向來不曾礙着你什麽事,你何苦跟她過不去,今日這事你錯了就是錯了,快給袁大人奉盞茶道歉,保證你不敢有下回了!”
杜鵑這才不情不願地轉身過去斟茶,卻在這時,才發現鳶眉便站在門口,也不知道聽了多久去,登時又是對她恨得牙癢癢。
鳶眉知道自己躲不過,只好走上前來,“三郎怎麽來了?”
袁嘉生見她一來,便将她護在身後道,“還說呢,你受欺負怎的不願告訴我?要不是小厮剛好去銀樓取東西撞到了這場面,你是不是又要瞞我!”
“也不是什麽大事,都是司裏的姐妹,難免有磕磕絆絆的時候,倒沒有什麽深仇大怨的,杜鵑姐,你說是與不是?”她說着,清澈見底的眸子瞟向杜鵑道。
她愈發大度,更襯出那杜鵑不容人的小性子,孰是孰非,衆人已有了底。
杜鵑心頭罵她心機,卻又不得不堆起僵硬的笑臉附和道,“對,就是這麽個理,奴知道袁大人向來護短,不過既然芙蓉妹妹也不計較了,袁大人……這事是不是算揭過了?”
“姑且就信你這回吧,再讓我發現,絕不寬饒!”
鳶眉挽過他的手溫聲道,“三郎別氣,上來我屋裏,給你沖杯茶潤潤嗓子。”
杜鵑只得連連道是,衆人見好戲散場,便陸續離去,留下杜鵑孤零零地站在那裏。
一想到她竟被一只兔子咬了腿,她又怎能甘心!
她臉上火辣辣地燒了起來,望着她漸行漸遠的身影,眼神驟然變得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