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反抗
第4章 反抗
鳶眉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夢裏,她還是那個還沒長大的小女孩。
那是一年春節,她和哥哥兩人一起給父母磕頭,讨要壓歲錢。
爹娘非要他倆各做一首應景的詩,哥哥自然是出口成章,她半天才擠出一句不倫不類的打油詩,逗得大家捧腹大笑,一家子其樂融融。
後來畫面一轉,時間又來到她十三歲的這一年,那年哥哥跟着舅舅上明州游歷,過了三個月才歸家。
聽到他回家的消息,她興奮不已,丢下阿娘交代要繡完的女工,捉裙便跑進園子裏去。
就在那片竹影之下,年輕的男子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圓領袍,他的身姿就像竹影一般修長,腰間的蹀躞帶束出了他的寬肩窄腰。
她暗暗稱奇,沒想到哥哥這一去才三個月,身量竟高了不少。
她悄聲從回廊上繞了過去,走到他身後才停了下來,伸手在他肩上一拍,笑道:“哥哥怎麽現在才回來?妹妹好想你……”
哥哥年長她四歲,他們平時總是吵吵鬧鬧,她也時常愛朝他撒嬌以謀取好處,就比如此次哥哥出游前便承諾了要給她帶好玩的東西來,因此她才說得分外黏膩。
年輕的男子陡然被她拍了肩膀,身形驟然一僵,頓了頓才轉過頭來。
鳶眉怔住了,這人竟不是哥哥!
他看上去與哥哥年紀相仿,模樣卻與哥哥截然不同,他的膚色比哥哥更加白皙些,狹長的眸子看上去也比哥哥深邃不少。
這世上竟有如此好看的男子!
她腦海登時空白了一瞬,想了半天才想出了神儀明秀,朗目疏眉八個字來形容他的容貌。
“你就是小娘子吧,是某叨擾了。”裴疏晏猛然被錯認,也眸中也閃過一絲錯愕,見她仍呆滞着,這才回過神來,拱手朝她一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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鳶眉的臉刷的一下便紅了,舌頭打結道,“對對不起,是我認錯了人……”
“小娘子不必道歉,”他說完,沉吟道,“我叫裴疏晏,是你哥哥的朋友。”
“原來如此,那……”她倉惶中又掃了他一眼,抿了抿唇,躊躇着該如何稱呼他為好。
他看穿了她所想,勾唇一笑道,“我比你哥哥小一歲,想來你叫我一聲哥哥也不算錯……”
她被那破春般的笑意迷了眼,只覺得心頭怦然直跳,雙頰含着一絲淺淺的紅暈,扭捏道,“那我便叫你一聲晏哥哥吧。”
“小娘子随意。”
就這麽聊了一會,江域先才跑了過來問:“你們兩個怎麽聊到一起了?”
鳶眉半羞半惱的用手肘撞他了一下,“還說呢,聽聞你歸家,我丢下女工便找出來,不知道你是到哪去了,半天不見人影!”
江域先捏了捏她的鼻子道:“幾個月不見你的脾氣倒大的很,連聲哥哥都不叫啦?”
當着外人的面被數落了一遭,她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餘光偷觑了他一眼,見他沒有察覺,這才落下了心,默默跟在兩人身後走着。
後來,他成了爹的門生,時常到家裏來,有時尋找爹喝茶下棋,有時也和哥哥切磋學問,而她便像是條甩不掉的尾巴,永遠黏在他們之間。
他們關系轉變于她生辰那日,他親手給她雕刻了一個魯班鎖,她知道他擅長木雕,卻沒想到小小的魯班鎖在他手中竟能如此巧奪天工。
她拿在手中反複把玩着,鬼使神差地在他頰邊印下一吻。
他怔住了,漆黑的瞳仁微震。
她長睫扇了扇,心跳快沖出嗓子眼,“我……我……對不起……我以為你……”
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明白,舌頭先被自己咬痛了,她捂住羞紅的臉,簡直欲哭無淚。
“你……喜歡我嗎?”再度開口時,她已經帶了濃重的哭腔。
對方默了半晌,才道,“小娘子天性淳樸,沒有人不喜歡。”
一團熱淚奪眶而出,沾濕了她的手心,她吸了吸鼻子,甕聲甕氣道:“太好了……”
她終于不是單相思了。
又過了一段時日,他們私下的會面到底還是被爹發現了,沒想到爹竟然沒有罵她不知廉恥,反而默認了他們的關系,并且在外人面前也有意将他們湊為一雙。
可惜這段被人頗為豔羨的感情,不過是一場虛無的夢境罷了。
最後,所有的畫面都暗了下來,只剩下他溫潤醇厚的聲音響起:
“江鳶眉,你真讓我惡心。”
“我從未喜歡過你。”
“裴疏晏,我恨你,我好恨……”紅绫被下,被救回一條小命的鳶眉擰緊眉心,止不住喃喃自語。
“二娘,女樂一直高燒不退,還一個勁地說胡話,看情況不太妙啊……”秋葵低聲道。
尤二娘抱着雙臂睨着她,冷聲吩咐,“再喂她吃幾副藥,定要把她給我從鬼門關裏拉回來,如若不然,你我都得跟着陪葬!”
秋葵應了聲喏,生怕受連累,很快便又熬了一碗湯藥喂她吃下,還給她添了一層被子捂汗。
過了半個時辰,鳶眉終于受不住推開了被子喊熱。
秋葵忙過來探了額頭,溫度果真降了下去,這才舒了口氣。
鳶眉眼皮子動了動,扶着沉重的腦袋悠悠轉醒。
一見到秋葵的臉和頭頂的紅帳子,霎時又委頓了下去。
她竟沒死。
為何連死都如此困難?
秋葵見她醒來,喜出望外道,“女樂終于醒了,吓死我了,你整整昏睡了兩天兩夜。我這就告訴二娘去……”
“你……”她一開口,才發現聲音沙啞,嗓子眼亦是扯得生疼,她勉力咽了咽口水道,“別去。”
秋葵踅身過來勸道:“女樂又何須自苦,其實你不知道咱們這的花魁娘子多風光,依我看,你比那花魁娘子可還要好看些,只要你略施小計成了花魁娘子,二娘定是要把你當親生女兒呢!”
“哼!”她不屑嗤鼻道,“我堂堂首輔之女,又何須自降身份和什麽花魁娘子相比!”
“噓——”秋葵比了個噤聲的手勢,睜圓了眼道,“女樂可別再說了,進了教坊司的,都是終身的罪奴,哪有什麽首輔之女呢!你不要命,奴婢還想多活幾年呢!”
是了,教坊司不同于一般的妓館,這裏都是落罪的官眷,即便是成了花魁娘子,擁有再多銀子,也是無法為自己贖身的。
鳶眉心頭又是無盡的荒涼,不得自戕,亦沒有自由身,這煉獄般的日子何時才是盡頭?
就在愣神間,門被推開了,尤二娘款款走了進來。
她不耐煩應付她,索性閉上眼假寐。
秋葵道:“二娘,女樂已經醒了,身上也不燙了。”
她感到有道影子籠罩在她上方,須臾一只香膩的手探了上來,沖鼻的香氣令她頭昏腦脹,止不住捧着心口幹嘔了一聲。
“既然醒了,那就別裝睡了。”尤二娘面色一冷,細長的指甲刮過她柔嫩的面頰,滑到下巴處猛然施了力,在她臉上掐出一道淺淺的紅印子。
鳶眉吃痛,只好睜開眼,警惕地看着她。
尤二娘磨着指甲道,“沒想到你看上去柔柔弱弱,卻是個烈性子,沒人告訴你,在我們教坊司,性子太烈,可是要吃苦頭的嗎?”
鳶眉抿緊了唇不說話,白皙的臉上那一道淡淡的紅痕,更是給她添了分楚楚動人的氣質。
尤二娘看了半晌,十分滿意。
“也罷,再怎麽着也得讓你先養好身子,否則我這良心也過不去,你先好好休養吧,明日我再來看你,”尤二娘說完,轉頭吩咐秋葵,“好好看着她,若又出了岔子,唯你是問。”
話畢提裙走到門口,方想起來問,“對了,不知你在家時擅長什麽樂器?”
“我不會。”
意料之中的答案,尤二娘聽後不怒反笑,“不會嚒,那可要差了些,你知道的,越是那些達官貴人,越喜歡那些風雅的東西,若是什麽都拿不出手,那便只有做皮肉買賣了……好在你這具身子還能值幾個錢……”
“你……”鳶眉氣結。
“你也別怪我心狠,這裏可沒有什麽養尊處優的嬌娘子,想要什麽都要靠自己雙手掙來的。不會倒也不打緊,等過幾日我讓人手把手教你,我瞧着你也不是個天資愚鈍的,不出一月定能學好。”
鳶眉端起茶幾邊上的碗摔了過去,眼刀恨不得在她身上戳出個窟窿來,嘴皮子也氣得微顫:“我才不稀罕學這勞什子的玩意!”
“你這樣的人,我見多了,誰進來時不是一副心高氣傲的樣子?不過你瞧瞧,她們現在不都是乖乖認了命?”尤二娘笑了笑,扭着屁股越走越遠。
鳶眉撐着身子坐了起來,紅着眼,把眼底的瓶瓶罐罐全都摔到了地上,秋葵忙上來制止了她:“女樂又是何必呢?二娘手底下有一批狎司,鬧大了犯到他們手裏,你又能得到幾分好處?”
鳶眉手中的大花瓶被她奪了過去,索性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我不怕死,你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讓我好好去吧,行嗎?”
秋葵也跟着蹲了下來,輕聲細語勸道:“不是我絕情,你死了,我也要跟着陪葬,你就別再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