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薄情小人
薄情小人
01
郝可愛一聽這聲音,眼睛瞬時亮了。
街邊坐着一個身材圓潤的中年男人,穿着一身幹淨的藍布衣,正在拉二胡。
見郝可愛走了過去,他站起身對周圍人抱拳,笑吟吟道:“對不住了各位,今日遇到老朋友,要去喝兩杯,不拉了。”
他的曲子只拉到一半,說不拉就真的不拉了,但周圍人不但沒有生氣,反而地上的鐵盆裏扔銅板,放銀子,随即散了。
三碗冒着熱氣的牛肉面,三壺花雕,三碗鹵菜。
郝可愛吃一筷面,吃一口鹵菜,喝一口酒。
這是一家既不大,也不小,既不肮髒,也不幹淨的店面,賣面的老頭子正坐在賣鹵菜的櫃子前,用手中雞毛撣子有一下沒一下的趕着蒼蠅。
方燭明不餓,也不太吃得下去。
那個叫“活菩薩”的男人看着他,客氣又慚愧地道:“這位公子一定出身大戶人家,可惜我現在家財散盡,已沒有法子好好招待你們了,真是對不住。”
方燭明立即拿起筷子夾面,吃了一口才道:“吃面也很好。”
活菩薩笑起來了,他笑起來時眼睛彎彎的,看上去更和氣,更慈祥,不像個菩薩,反而像彌勒佛。
“小可愛,你今日怎麽到這裏來了?若不是我眼尖,咱倆就不能坐在這裏喝酒了!”
郝可愛端着碗喝了一大口湯,嘴邊沾了湯汁,正要說話,方燭明遞給她一塊帕子。
郝可愛接過擦了擦嘴角,才道:“我本來是找你借點小錢的,沒想到你這位人見人愛的活菩薩,已變成了自身難保的泥菩薩。”
話音方落,她已吃吃地笑起來。
活菩薩聞言,毫不猶豫将錢罐子捧出來,遞給郝可愛,道:“這裏是我今日賺到的錢,少說也有五六十兩,你先拿去用!”
五六十兩不少,但對于五百兩來說只是一個很小很小的數目,卻已是他身上所有的錢了,給了郝可愛,他或許連吃飯、睡覺的錢都沒有了。
早就聽聞江湖中人快意恩仇,豪氣沖天,果真如此!
方燭明的血一下子熱了,他已将活菩薩當成朋友。
這時,郝可愛用手肘碰了碰他,笑得又愉快,又狡黠:“你現在知道他為什麽叫活菩薩了吧?”
不需要方燭明回答,郝可愛已自問自答:“因為認得他的人都說,他一定是從天上下凡來為衆人化解苦難的菩薩。只要你有困難,無論你請求他幫什麽忙,他都一定會幫你的。”
方燭明心中也升起升起敬重感,對活菩薩道:“前輩的宅子,也是為了幫人才賣掉的?”
活菩薩笑了笑:“因為別人要找我借錢,我沒錢,只好把宅子賣掉了。”
方燭明又問:“你那幢宅子值不少錢,這些錢全都借人了?”
他那一幢宅子,最低價也得賣個一百萬兩。
活菩薩道:“借出去了,只可惜還不夠。”
“還不夠?”
“對一個人來說當然是夠夠的了,但對千千萬萬人來說,是一點也不夠的。”
這句話是郝可愛說的,她似乎和活菩薩很熟,她說話的語氣比在旁人面前更輕松,更愉悅,簡直像個調皮的小女孩兒。
“如今你落魄了,昔日你幫助的那些人,可曾回報你?”
“我昔日幫助他們,只是見不得他們愁眉苦臉的樣子,并不求他們回報。”活菩薩頓了頓,道:“他們的日子也才勉強過得下去。”
郝可愛接着道:“總有那麽幾個人記得你的恩情,否則他們就不會忍着那令人頭暈腦脹的二胡聲給你打賞了,是不是?”
原來方才那些打賞的人,竟然都是受過活菩薩恩情的人,難怪活菩薩中場結束時他們會一個個往盆裏放錢。
活菩薩嘿嘿笑道:“世上還是好人多。”
面已吃完,酒也喝完了,郝可愛起身拍拍手,将桌上的存錢罐推給活菩薩,又從自己的荷包裏掏出一串銅板兒放進存錢罐裏,說了一句很客氣卻沒有禮貌的話。
她說:“你的二胡拉得很好,下次別拉了。”
活菩薩是個脾氣非常非常好的人,聽了這話只笑,也不生氣。
結賬的時候,郝可愛本來準備付錢,被活菩薩攔下了,說:“以前都是我請你,所以現在我還要請你。”
郝可愛竟然也不再客氣一下,道:“讓我就讓你請吧。”
買牛肉面的老頭子卻坐在板凳上一動不動,嘴裏卻喃喃道:“誰要收活菩薩的錢,我第一個不答應。”
方燭明忽然想起郝可愛說的,整個江湖中,沒有受過活菩薩恩惠的人不超過五個。
活菩薩簡直是個聖人,因為聖人博愛。
“原來你們是想借錢去面人皮面具?”離開小攤子後,活菩薩才問起他們借錢的原由。
郝可愛嘆了一聲:“沒想到紫衣英年早休,現在是他徒兒紅衣當家,我這樣的窮鬼,和紅衣沒什麽交情的。”
方燭明生生而富貴,并非江湖中人,是以有時他并不曉得他們說的是哪一件事,哪一些人。但他們說的“紫衣”,他倒是有所猜測,這人是紅衣的師父,并且愛穿紫衣,但他們都有一個共同傳承的江湖招牌,叫做”神手千面”。
他從郝可愛口中得知,“神手千面”是江湖易容界中的老品牌了,他們家的人品面具又輕薄,又透氣,就算你戴着面具過一輩子也絕不會損壞原本的皮膚,一旦戴上面具,絕沒有人看得出來。
除此之外,他們更有一種又詭異、又神氣的手法,可以幫你改變鼻子的高度、嘴唇的薄厚,甚至連方臉都可以給你變成鵝蛋臉,讓男人變成女人,讓醜八怪變成絕世大美女,讓你徹徹底底變成另一個人!
江湖之中,無奇不有。
“你的意思是,你本來想去找紫衣幫忙,沒想到現在是紅衣當家,但是你沒有錢,所以他把你趕出來了?”
“正是。”
“所以你就來找我,卻沒想到我已成了個窮光蛋。”
“正是。”
“所以現在你要另想辦法?”
“正是。”
“想出來沒有?”
“你想出來了?”
活菩薩已借來來一只張紙,一只筆,将紙擱在郝可愛背上,提筆刷刷刷寫了一通,将紙交給郝可愛:“昔日我曾邀紫衣和紅衣來做過客,想來也有幾分交情,如今你把這封信給他瞧瞧,也許紅衣會顧念一下。”
02
天色已暗下,樹上的小屋窗戶半開,燭光染黃了窗紙。
紅衣半靠在藤椅上,看完信紙後,微微擡起眼皮,對郝可愛道:“你說這個人是我的朋友?”
“好像是的。”
“你說他叫活菩薩?”
“好像是的。”
紅衣将信紙揉成一團,從窗戶裏扔了出去,道:“活菩薩與我确實有交情,我曾在他的花園裏吃過飯……”
他頓了頓,話鋒一轉:“我的朋友活菩薩是個非常善良,非常富有的人,他玩的是梁園月,飲的是東京酒,賞的是洛陽花,攀的是章臺柳,好不潇灑,如今這個落魄街頭的泥菩薩,我卻不知是誰。”
活菩薩有多麽豪氣仗義,紅衣就有多麽自私勢利。
江湖中有多少人喜歡活菩薩,就有多少人讨厭紅衣。
紅衣自己也知道,但他毫不在意,他靠的是雙手吃飯,不是靠大家的喜歡。
方燭明本能地厭惡他,但轉念一想,他們和紅衣本沒有交情,找人家辦事又沒有錢,難道還要人家把自個兒供起來不成?
這樣一想,他就不那麽讨厭紅衣了,人情本來淡薄。
天色已暗透了。
樹枝上挂着的罩紗燈籠灑下一片氤氲的光輝。
兩個人并肩坐在階梯上,一只癞蛤蟆自草叢裏跳出來,對着兩人呱呱地叫。
郝可愛撐着腮,對着癞蛤蟆嘆了口氣:“沒想到紅衣竟然如此不顧情面。”
方燭明也盯着癞蛤蟆,補充道:“有錢才有情面。”
他本想說:“算了,就算沒有面具我也能回去。”
他還沒有說出來,郝可愛騰地站起來,把那只癞蛤蟆吓了一跳,一個大跳跳進草叢中,不見了。
方燭明仰頭看她:“你幹什麽?”
郝可愛道:“我還有辦法!”
這句話還沒說完,她已跑走了,方燭明本不想再折騰,卻還是不由自主跟上前去。
03
山頂風大,夜氣生涼。
山中人煙絕跡,阒然無聲,但聞身側古松在風中沙沙作響,挂在遠方的北鬥七星璀璨明亮,大如碗口。
方燭明為了躲避追捕,已将在如月山莊換的衣衫脫下了,換了一身幹淨的麻衣,麻衣單薄,他覺得有些涼。
郝可愛站在離懸崖兩步遠的地方,寬大、幹淨得綠袍被夜風吹得獵獵作響,柔順烏黑的長發纏繞着綠色發帶,在夜風中飛揚。
她的穿着很簡單,也很幹淨,很統一。
這幾天,她只換了兩套袍子,一套淺藍色寬袍,一根淺藍色發帶,一根束腰帶,一套綠色寬袍,一根綠色發帶,一根束腰帶,除此之外,身上再無多餘的裝飾,甚至連耳墜也沒有。
她的頭發又黑、又順、又長,卻只是用發帶随意挽住,就像她這個人一樣,瞧起來又慵懶,又不正經,但,卻讓人感覺很愉快。
1.3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