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喜歡擡杠
喜歡擡杠
01
“追!務必保護好方公子!”濃霧還未散開,蕭西樓已反應過來,忙喝令手下們追上去。
耳畔風聲呼嘯,兩側的山巒、河流飛速往後退。
郝可愛一只手攬住方燭明的腰,腳尖一點便輕飄飄掠過樹梢,竟比馬兒在地上奔跑的速度還要快,不過片刻,已将追趕的人甩得遠遠的,不見了蹤影。
方燭明這一刻才曉得,郝可愛的武功比他想象中更高深,更深不可測!
他雖沒有闖過江湖,但他卻有一種強烈的直覺,郝可愛的輕功已是一流中的一流,江湖上只怕已沒有幾個人能比得上她。
他也明白為什麽郝可愛有時會瘋瘋癫癫的了,高手之所以能成為高手,正是因為她的思維、認知、行事風格都與普通人不一樣,當高手做出一些世人所不能理解的事時,世人就會覺得此人有些瘋癫。
正應了唐寅那句:“世人笑我太瘋癫,我笑世人看不穿!”
當平庸成為常态時,天才就成了異類。
方燭明忽然覺得自己只是一個普通人,并沒有別人說的那麽出衆。
縱然他出身矜貴,有點家世,有點錢,還有點好看,但也只是世俗意義上的出衆,在郝可愛面前,他只不過是一個有點家世,有點錢,還有點好看的普通人罷了。
十八年來,身旁都是誇贊與奉承,今日,此時此刻,他第一次認清自己。
繁茂的枝葉如一把巨大的青花傘,擋住了天光。
郝可愛懶懶的躺在如象腿粗的樹幹上,懶懶地吸了口氣,懶懶地眨了眨眼,懶懶地說:“好幾年沒有玩貓抓老鼠的游戲了,若是幾年前的我,一定會覺得很好玩,很有趣,現在已老了,跑幾步就已累了。”
方燭明回憶了一下,他們想必已跑出四五公裏了,若是換做常人,早已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她竟然管這叫跑幾步?
“你看起來并不老。”方燭明坐在樹幹上,扭頭看她。
林中光線幽暗,她的臉看起來更黑了,就像天色将暗時。
郝可愛忽然笑起來,眼神亮晶晶的,像傍晚時,天邊冉冉升起的啓明星,那麽遙遠,那麽神秘。
“一個人老不老,并不是看他的容貌。”
她板着臉道:“有的人年紀雖已大,容貌雖已老,但他若遇到困難,絕不會自哀自怨,也不會随時把死挂在嘴邊;有的人雖然年紀輕輕,遇到問題不去想法子解決問題,卻整天想着死死死,這種人,我看着就讨厭!”
她忽地又笑起來,笑得很甜,很愉快:“幸好我們都不是這種人。”
方燭明不說話了。
她以為他聽不出來她是在拐着彎教訓他?
雖然被教訓了,但方燭明一點也不生氣,反而有幾分感動。
風光時四方來客,落魄才知人情淡薄。
他和她萍水相逢,她三番兩次救他于生死間,還鼓勵他,無論是誰都一定會感動的。
方燭明的血已熱了,他一定不會當一個令她讨厭的人,他要好好活着!
他正想說幾句話回應她時,卻發現她已閉着眼睛睡着了,睡得很香,很甜。
不知為何,方燭明看見她這樣子,心裏不覺輕松下來。他靠在樹幹上,看着被風吹動的枝葉,深深了口氣——一切也許沒有那麽糟糕。
方燭明醒來時,天色已暗下。
耳畔有風聲、蟲聲、鳥聲、溪水聲、草木簌簌聲,唯獨沒有人聲,一切是如此寧靜,如此美好。
方燭明并不喜歡安靜,可現在他忽然覺得很舒服,或許,只是因為身邊還有個人陪着他,讓他不至于感到孤單,寂寞。
郝可愛已醒了,卻沒有動。
她靠在樹幹上,雙手枕在腦後,一眨不眨看着遠處。
她看得很專注,很認真,仿佛除了遠處之外,世上再也沒有任何人,任何事值得她多看一眼。
方燭明有幾分好奇,順着她的目光看去,驀然撞進滿山的暮色中,美得像一副畫卷。
最後一縷夕陽褪去,遠山隐在靛藍的暮雲間,宛如點墨,然後,一顆又明亮、又閃爍的啓明星從山頂冉冉升起,遙遙地望着人間。
他轉頭看向郝可愛,她依舊一眨不眨地看着遠方,星星沒有映亮人間,卻映亮了她的眼睛。
方燭明沒有打擾她。
他愈發覺得她很古怪,她瞧起來起碼已有二十二歲,她的武功卻比四五十歲的老江湖還要高深,但她有時卻又像個天真好奇的孩子一般,會蹲在地上看螞蟻搬家,會看星星升起。
她看的都是再平常不過的事物,旁人也許不會注意到,她卻看得津津有味。
她雖然古怪,雖然令人捉摸不透,雖然來歷不明,但方燭明卻很信任她。
咕——
一陣奇怪的聲音響起,郝可愛回過神來,方才那平靜的眼神又變得狡黠、精怪起來,她道:“什麽聲音?”
方燭明壓下心中尴尬,低聲道:“我的肚子。”
他一天沒有吃飯了。
一天不吃飯并不會餓死人,但他胃卻不聽話,餓了就會咕咕叫,連他也沒法子控制。
郝可愛坐起身來,伸了個懶腰,嗓音含着輕柔的笑意:“我也有些餓了,下館子去。”
說話間,她已如棉花般輕飄飄落在地上,方燭明夜跟着躍下,鞋底踩斷枯枝,發出“啪”的一聲輕響。
“這裏離城鎮有多遠?”
他們現在身處一片又深、又密的樹林中,就算方圓幾裏有人鎮子,他們也要到天完全黑時才到山下,山中無燈,山路又陡,只怕要多耽擱一些時間。
郝可愛已往前走去,道:“誰說要去城鎮?這麽遠,難道你肯背我去嗎?”
我肯。
方燭明沒有說出來,但已下定決心,如果郝可愛要他背,他就背。
郝可愛沒有要他背,她走到一株樹前蹲下,忽然像變戲法似的摸出一盞精致的花燈,她吹燃火折子點亮花燈,昏黃的燈光映亮了她淺碧色的寬袍,似乎與周遭花草樹木融為一體。
她一手提着花燈,一手分花拂草朝密林深處走去。方燭明又開始好奇了,他知道郝可愛的花樣特別多,這次一定也有花樣,而且是讓他大吃一驚的花樣。
山路兩側有兩排古樹,每一株古樹上都挂着三四盞紅燈籠,昏黃的燈光映着花草樹木,恰似夕陽西下時。
按道理來說,夜晚的樹林本該是死一般的寂靜,但現在這片樹林卻很熱鬧,像白天的集市一樣熱鬧。
古樹下依次擺着攤子,有賣混沌的、賣包子的、賣燒餅的、賣冰粉的、賣烤肉的,還有玩牌九的,擲骰子的、劃拳的……喊叫聲驚飛了樹上栖息的夜鳥。
半夜的深山老林中竟然出現了這麽樣一條集市,周圍還漂浮着點點綠色的鬼火,這副既熱鬧又詭異的畫面,無論是誰看見都會驚訝的。
郝可愛在離集市三丈遠的樹下頓腳,她放下花燈,從寬大的綠色衣袖中取出半張笑嘻嘻的狐貍面具戴上,轉頭對方燭明道:“這裏的人都是惡鬼,最喜歡吃你這種細皮嫩肉的小夥子了,最好莫要讓他們看見你的真面目。”
在這樣可怕的深山裏說這樣可怕的話,如果換成是別人早已吓得逃走了,但方燭明卻一點也不害怕。
第一,他是個男子漢,就算怕也不能表現出來;第二,郝可愛在他身邊,他就不怕。
他懷着好奇的心看過去,不管是賣餃子包子餅子梨子還是賣粽子的,臉上都戴着面具,有野豬、野兔、餓狼、獅子、老鷹,凡是你見過的,或者沒見過的,應有盡有。
這些人難道是話本子裏寫的山精野怪變成的?他們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為什麽要戴面具?
方燭明沒有問。一個人在肚子餓的時候,是絕對沒有心思管無關緊要的事的。
“這裏是鬼市。”郝可愛開口了。
她平時沒少捉弄方燭明,此刻,方燭明忽然起了想捉弄她的心思,板着臉道:“我沒有問你。”
郝可愛咯咯笑起來:“正是因為你沒有問我才要告訴你,你若問了,我就不告訴你了。”
方燭明故意瞪着她:“你就是想和我擡杠。”
郝可愛道:“擡杠不是很好嗎?若我一句話都不說,你豈不是要無聊死了?”
倒也是。
若她一句話都不說,他們可能就沒有這麽親近了,他也就可能不會這麽信任她了。
“為什麽叫鬼市?”
話一出口,方燭明就後悔了,因為郝可愛鐵了心要和他擡杠,所以她現在又閉上了嘴巴,一句話都不說了。
方燭明眼珠微轉,又加了一句:“就算你想說,我也不想聽,你千萬千萬別告訴我。”說完,他伸手去捂耳朵。
郝可愛忽然抓住他的雙手,忙道:“我就是就是要告訴你。”
方燭明閉上眼睛:“我不會聽的。”
郝可愛道:“就算你閉上眼睛我也要告訴你,這裏叫鬼市,出現在鬼市裏的人,當然是鬼啰,你想不想知道他們是什麽鬼?”
方燭明閉着眼睛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