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一只鬼
一只鬼
01
他的眼眶已紅了,眼球布滿紅血絲。
他怎麽會是舅舅的兒子?他怎麽能是舅舅的兒子?
他雖不願意承認,但卻不得不承認,因為這就是事實。
生活豈非也是如此?有時你不願意想的,不願意承認的,往往是現實,也是悲傷。
事與願違,即為悲。
不過,就算再悲傷的人,也必須睡覺。方燭明連日奔波,鞋底都已快被磨破,又沒有好好吃過一頓飯,渾身精力都已用盡了。
現在他已查清自己究竟是誰的兒子,雖然悲傷,心裏的一塊石頭卻已落地,就算現在方老侯爺要他去死,他一定會去死!
人心裏一旦沒有了心事,就很容易睡着。
方燭明睡着了,睡得很深,很沉。
滴答,滴答。
為什麽有水滴的聲音?難道帳頂漏水了?水滴為什麽是溫柔的?為什麽會有血腥味?
方燭明從睡夢中驚醒,一睜眼,就看見一張流着鮮血的,慘白的臉。
他幾乎忍不住要一拳揮過去了,但他終究還是忍下來。
眼前這張鬼臉是從帳頂垂下來的,烏黑的頭發倒垂着,一張臉白得像敷了面粉似的,紅色的鮮血從眼角、嘴角流下,一滴一滴落到他臉上。
他的眼皮跳了跳,忽然拉被子蓋住臉,任那鮮血躺在被子上。
管他是人是還是鬼,只要沒有對他進行人身攻擊,他就不會主動去傷害對方。
天色暗下,已到了掌燈時分,屋子裏卻還沒有掌燈,只有幾縷昏暗的天光從窗外照進,更顯得屋內鬼氣森森。
忽然,掉在帳上的那只鬼忽地嘆了一口氣,一口很嬌、很輕的氣。
那女鬼嬌嗔一聲:“方表哥,你是不是早已認出是我了?”
說完這句話時,她已從帳上翻下來,落在又寬又軟又香的床上,落在方燭明身邊。
方燭明拉開被子從榻上坐起來,疲倦地揉了揉眉心:“是。”
少女伸出一雙白嫩的手,将烏發束在右胸前,掏出手帕擦了擦臉,露出一張清秀的臉蛋,大眼睛滴溜溜一轉,撅嘴道:“你都化成這樣了你怎麽還知道是我?你難道就不怕嗎?”
如果換做是以前,方燭明一定會說:“你化成這樣我當然認不得你。”
現在他沒了心思,只道:“我不知道。”
少女瞪着眼睛:“你不知道是我?那你還诓我?”
方燭明道:“沒有诓你,你嘆氣我就知道是你。”
少女道:“那你既然不知道是我,為什麽不怕?”
方燭明道:“我不怕鬼。”
少女湊過來,雙手撐在錦被上,眨眼看她:“你不怕鬼,那你怕什麽?”
人為什麽要怕鬼?世上很多事都比鬼可怕得多。
少女沒有等到方燭明的回答,因為方燭明正準備回答時,門口出現一點燈光,一個人走了進來。
少女看到那人,忙縮到床柱後去了。
蕭西樓進來時,已有婢女依次點燃了燈,屋中登時明亮起來。
蕭西樓走到窗前,一伸手就将少女拎起來,故意板着臉道:“還不回你的房間去?”
少女被拎着衣領,雙手雙腳像小狗一樣垂下,撅嘴道:“你讓我來給叫方表哥吃飯,可是方表哥睡得很熟,叫都叫不醒,我才想着吓他一吓嘛!”
蕭西樓拎着她往外走,嚴厲地道:“回自己的房間裏去!”
少女可扭過頭來,可憐兮兮看他一眼,想讓他替她說幾句話,讓她留在這裏玩一會,方燭明點了點頭,說了兩個字:“晚安。”
說完這句話時,蕭西樓已将少女提到門外,自己則如一座大山般擋在門口,嚴厲地道:“回去!”
少女瞪着蕭西樓,咬了咬唇,道:“走就走,我明天還要來!”
這少女正是蕭西樓的小女兒,蕭微雨。
蕭西樓已決定不讓她與方燭明接觸。
他是過來人,早已察覺她女兒自己都沒察覺的小心思。方燭明生得俊美,單是這一條就足以俘獲懷春少女的心了。
每年方燭明來如月山莊小住時,三天兩頭往方燭明院子裏跑,巴不得整天都和他黏在一起玩,這讓他想到年少時的自己和表妹。
之前,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想着若是兩個孩子有意,結為夫妻也未嘗不可,現在兩個都是自己的親生孩子,自然要斷了微雨的心思。
必須阻止他們接觸!
“明兒,我以後不會讓微雨來找你,你也要躲着她些。”蕭西樓一本正經地道。
方燭明點頭:“我會的。”
他雖不知蕭西樓的心思,心裏也不想蕭微雨來找他。今夕非彼夕,他一點兒也沒有和她玩鬧的心思。
02
方燭明沒有想到,自己居然能獨自在屋中待上十三日。
除了吃飯、如廁外,他哪裏也不去——他不知道去哪裏,哪裏也不想去,一旦踏出這間屋子,就要面對滿天的狂風暴雨。
蕭西樓每日都會來看望他,陪他說話,陪他吃飯,想了許多法子讓他打起精神,卻沒有多大效果。
蕭西樓對自己越好,方燭明越覺得不自在,與此同時也愈發想念方侯爺。
方侯爺對他是極好的,他親自教他讀書,請武館裏最好的師父教他習武,騎馬、射箭,他要什麽,方侯爺就給他什麽,當然,他若做錯事時,方侯爺也會板着臉教導他,教導完之後,便會拎着兩壺酒找他喝酒,說說話。兩人既是父子,也是朋友。
蕭西樓則對他太寬容,太和藹,因着太過刻意,兩人都覺得有些不自在。
父親怎麽樣了?身子好些了沒有?還生氣嗎?
他已好久沒有聽到外界的消息了,他已無法在躲避下去。
有時,躲避可以讓你暫時休息一下,但若躲得太久,人就會喪失鬥志,喪失責任,喪失熱血,成為一個麻木、萎靡、行屍走肉的人。
方燭明絕不願意成為這樣一個人,他寧願在暴雨裏死去,也不願躲在角落茍且偷生!
方燭明只覺得心緒愈發煩躁,騰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大步往外走去。
當他決心踏出門檻時,就已做好面對一切狂風暴雨的準備。
對于富貴人家來說,如月山莊的布置,擺設絕不能算富貴,但對于尋常百姓來說,如月山莊是他們這一輩子都住不起的房子。
回廊幽深,花木蔥茏。
“大哥,爹爹為什麽不把藏在咱們家附近的那些跟屁蟲給殺了呀,我已經好久沒有出門了,他又不讓我見方表哥,我馬上就要無聊死啦!”
少女尖銳的叫聲驚飛了樹枝間的家雀兒。
這少女正是蕭微雨,她亦步亦趨在一個濃眉大眼的少年身後,小嘴撅得可以挂一把傘了。
那少年正是蕭西樓的長子,蕭雲白。
蕭雲白道:“爹爹自有主張,你乖乖聽話就是了。”
蕭微雨不滿地道:“你們總是把我當做小孩子,什麽都不告訴我,真是可惡!”
少年道:“你本來就是個小孩……”話未說完,那人悶哼了一聲。
蕭微雨的腳尖在蕭雲白腳背上碾了碾,眼裏閃過一絲得意的光:“小孩兒又怎樣,莫要小瞧小孩兒了,小孩兒還知道一些你們不知道的事呢!”
蕭雲白把腳抽出來,微微蹙眉:“你知道什麽?”
蕭微雨眉梢微揚,一雙大眼睛四處轉溜,故意賣關子:“就是你們不想讓方表哥知道的事!”
“什麽事!”蕭雲白忽地變了臉,厲聲道。
蕭微雨被震得身子一抖,睜大眼睛看着蕭雲白,水汪汪的眼裏浮出幾分怒意、害怕,她癟了癟嘴:“你這麽兇巴巴做什麽?”
蕭雲白依舊板着臉,語氣稍稍柔下來,問:“你知道了什麽事,快說。”
蕭微雨垂下眸子,一張圓潤、白嫩的小臉蹙成一團,像一張被揉皺的紙。
“就是,就是方表哥的父親生病了,生了很重的病,但是方表哥卻不知道。”她忽地又擡起頭,狐疑地盯着蕭雲白:“是不是方表哥和家裏發生什麽事了,你們才不讓他知道的?”
蕭雲白眼角眉梢緊繃着,拎着蕭微雨的衣領:“小孩子莫要多管閑事。今天有客人在,你最好安分些,莫要鬧幺蛾子,回房去!”
蕭微雨像只小雞般在他手中掙紮,卻因為人過于瘦小,掙紮不開,一路尖叫着被拎走了。
方燭明腳步匆匆,手心裏冒出冷汗,濕黏黏一片。
他一定要回去看看父親,就算山莊外有一千支箭對着他,一萬把刀抵着他,他也一定要去,只要父親能好起來,就算要他立刻去死,他一定會去!
他從來不會傷害別人,也不忍心傷害別人。雖然這件事錯不在他,但他依然不忍心看着養了他十八年的父親被他氣死,一個人活在世上,總得要有良心!
和衆多江湖大戶人家一樣,如月山莊的牆很高,很厚,很堅實,就算輕功很好的人想要飛過牆而入也很困難。
朱紅色的大門緊緊閉着,門板厚而沉重。在門內,有兩個身高九尺,筋肉遒勁的大漢把守着,腰間跨着一把起碼得有五十四斤的鋼刀,他們就像兩尊門神,任何人想從他們刀下進來,想必都困難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