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可人的可
可人的可
01
水溫溫的。
女人舀了一瓢水從他頭上澆下,烏黑的發梢浮在水面,宛如一匹上好的緞子。
她的指腹輕輕按摩着方燭明的頭皮,又用皂莢搓出泡沫打在他的頭上,十指細細地搓揉他的頭發,将頭發搓幹淨之後,她又舀了清水從他的發根處淋下,連耳朵也給他洗得幹幹淨淨。
她的動作又輕柔,又仔細,每當她給方燭明洗頭時,方燭明簡直舒服得要睡着了。
“有沒有人追來?”方燭明問。
女人替他扭幹頭發,用一塊幹淨柔軟的毛巾擦拭耳朵上的水珠,反問:“什麽人會追來?追來幹什麽?你希望誰來?”
這個女人很少會正兒八經回答他的問題,人家問她一句,她起碼要反問三四句,倒讓他答不出話來。
若換做別人,一定會覺得這個女人又醜又唠叨又作怪又讨厭,但方燭明卻不覺得她讨厭。一個心地善良的人絕不會令人讨厭,更何況她還是他的救命恩人,他感恩還來不及,怎會讨厭?
所以他耐心地回答:“我說的是殺我的那些人。”
女人“噢”了一聲,眼睛眯成一條彎彎的弧線:“他們不敢來的,如果他們來,我就打死他們!”
你打死他們?還是他們打死我們?
方燭明正想笑,卻又忽然笑不出來了。
他記得那夜追殺他的人起碼有十一二個,這個女人是如何擺脫那些殺人如麻的殺手,将他救回來的?
他正想問她,那女人已端着盆行至洞口,還咯咯地笑着:“故意跑到別人家裏搗蛋的人,一定會受到懲罰的,對不對?”
方燭明只能說對。
她說得确實沒錯,一個故意跑到別人家裏搗蛋的人,必須受到懲罰。
那些人果然沒追來。
方燭明在這小小的山洞裏養了半月的傷,傷口已結了痂,體力也恢複了大半,至少能像一個正常人一樣走路。
陽光明媚,山中清涼。
一陣山風穿過林間,吹得花木簌簌,抖落一陣清香。
耳畔是起此彼伏的鳥啼,遠處傳來叮叮咚咚的清泉漱石聲,竟令人生出一種身處詩中之感,恍如一夢。
洞口的紫藤花樹垂下串串紫色的花藤,風起時,紫色花瓣簌簌而落,花香撲人滿身。
方燭明走出山洞時,一眼就見那女人躺在一株枝葉繁茂的香樟樹上。
她雖然生得醜,身材卻算苗條,她躺在粗壯的樹幹上,雙手枕在腦後,麻布裙擺被風吹開,露出一雙又白,又小的腳。
她全身上下,只有這雙腳是最好看的。
方燭明在香樟樹五步遠處停下,微微仰頭看她,只見她阖着雙眼,正在小憩,一縷細小的金陽自樹縫中漏下,映亮她的睫毛。
方燭明想告訴他自己要走了,卻又不不願意打擾她休息,便尋了塊光滑的石頭坐了,等着她睡醒。
他想着千金侯府派來殺他的人,又想着被氣病了的父親,又想到旁人議論母親與表舅的過往……
蕭西樓是如月山莊的莊主,她母親的表哥。
難道他真是蕭西樓的兒子?
他不信!
他從來不是聽風就是雨的那種人,他也不會輕易相信任何人的話,他要自己去查證!
他越想越覺得煩躁,正在這時,他忽然聽到一聲尖叫,只見那人從樹幹上彈起來,瞪着他:“你在這裏做什麽?是不是偷看我睡覺?我早就知道你對我別有用心,你們男人果真不是什麽好東西!”
方燭明被她吓了一跳,見她縮在樹丫子裏,雙手緊緊捂着自己的胸口,像是被強盜逼到角落裏可憐又無助的美少女。
方燭明生在京城,長在京城,又是大戶人家的子弟,身邊接觸的女子自然也是美麗端莊,一颦一笑間盡顯大家教養,而眼前這個女人,甚至沒有他家府裏的婢女生得清秀。
就算他這輩子不成親,也絕對不會對這個女人生出一絲想法。
但這個女人卻好像對自己的容貌有天大的誤會,看她的表情,聽她的語氣,就好像全天下的男人都觊觎她似的。
方燭明只覺得有點好笑,卻又覺得十分不道德,只好匆匆轉移想法。
他對女人說:“我的傷已好了,救命之恩此生難忘,我……”
女人不等他說完,一雙閃着精光的眼睛上下打量他:“你要走了?”
方燭明點了點頭:“敢問姑娘尊姓大名,日後必當報答!”
同這個女人在山中生活了半月,她雖有些神神叨叨,但待他卻是極好的,她會給他煎藥,燒飯,洗頭,正是多虧了她,他才能撿回這一條命。
奇怪的是,她從來沒有問過他的來歷,他的身世,他的名字,甚至連他為什麽被人追殺也沒有問,她對一無所知。
而她自己也沒有說自己的來歷,自己的身世,甚至連名字也沒有告訴他,他也對她一無所知。
他說完這句話,那女人果真又開始疑神疑鬼了,警惕地看着他:“你問我名字做什麽?我有沒有問過你的?”
“我叫方燭明。”
女人又仔仔細細打量了他一眼,問道:“你真的想知道我的名字?”
方燭明點頭,心裏想:不知道你的名字,我日後怎麽報答你?
女人咬了咬下嘴唇,一副豁出去的模樣:“好吧,既然你想知道,那麽我就告訴你,我叫可愛。”她還要補充:“可人的可,惹人愛的愛。”
可愛?
方燭明簡直忍不住要笑出淚來了,但他的教養不允許他嘲笑任何一個人,于是他強行壓下笑意,緊緊閉着嘴,眼角眉梢緊繃着。
可愛卻似乎能看穿他的心思,雙手撐在樹幹上,忿忿地看着他,大聲道:“我知道我是個醜八怪,沒有人喜歡我,但我的名字就叫可愛,這是我娘親給我取的,她覺得我是世上最可愛的女孩子!”
方燭明沒有笑,又問:“你姓什麽?”
可愛的回答更妙,更絕,她說:“我姓郝,叫郝可愛。”
郝可愛?好可愛?
如果有別人在現場聽到她的名字,一定會令人笑掉大牙,笑得肚子疼,笑得滿地打滾。
一個奇醜無比的女人竟然叫郝可愛?
方燭明本該笑的,但他現在已不覺得好笑,反而覺得她真的有些可愛,還有些可憐。
他盯着女人,認真地說:“你娘說得沒錯,你确實很可愛。”
他本意想安慰安慰她,沒想到這個女人一聽這話,又叫起來:“我說得果然沒錯,你果然不懷好意,你果然對我別用心!”
方燭明沒有辯駁。
他已學聰明了,遇到一個蠻不講理的女人時,最好的法子就是閉上嘴巴,如果你一定要和她講理,那麽你比她更蠻不講理。
一個蠻不講理的男人,無論受什麽罪都是應當的。
方燭明說:“我已知道你的名字,你也知道的我的,倘若我還活着,無論你要我做什麽,我都會去做。”
郝可愛似乎沒有聽他的話,笑嘻嘻道:“你誇我長得可愛,你是個好人。老人們常說,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既然我幫了你,就要幫到底,你要去哪裏,我送你一程?”
方燭明搖頭:“不必了,我自己可以去。”
他打算先去如月山莊找蕭莊主,看看他究竟是不是他親爹,之後再做打算。只怕那些刺殺他的人一定不會罷休,這一路不知要遇到多少危險,也不知能不能活着到如月山莊,他不願意連累她。
郝可愛順着樹幹爬下來,一邊走一邊拍手上的灰塵,走到他面前才停下,直勾勾盯着他:“你方才還說我要你做什麽你就做什麽,我說了要送你一程,難道你要拒絕嗎?”
郝可愛這個人很怪,這個怪不是說她長得怪,而是她的性格很怪,令人捉摸不透。
上一秒還在笑嘻嘻和你說話,下一秒就會瞪着你,逼着你做你不願意做的事。
方燭明雖然是個有良好教養的人,但他是個少年,總帶着幾分少年心性,你若對他溫柔親切,就算是他不想做的事,他也會去做,但若你用強硬的态度逼他做,他本來願意做的事,現在也不願意了。
現在他就不願意讓郝可愛送他一程,一是不願意連累她,二是不喜歡被她命令。
他向來只命令別人,沒有人能命令他。
郝可愛卻還不依不饒,瞪着他:“堂堂男兒,一諾千金,難道你要說話不算話嗎?你還算一個男人嗎?”
她唠唠叨叨地教訓着他,方燭明聽得心頭有幾分浮躁,忍不住說了一句:“真是蠻不講理!”
寂靜。
耳旁只餘風聲,蟲聲,草木簌簌聲。
郝可愛愣愣地看着他,忽地往後退一步,一副“我看透你”的模樣,委屈地道:“我娘說,千萬不能對一個男人太好,否則你就有苦頭吃了。”
她忿忿地跺腳:“果然我娘說的沒錯,我再也不要看見你了!”
說完這句話,她忽然腳尖點地,身子向空中躍起,如一只輕飄飄的紙鳶般掠過樹梢,轉瞬不見了蹤影。
樹梢微動,兩滴液體“啪”地墜在方燭明眉間,溫溫的,好像是她的眼淚。
方燭明心中忽然生出一絲愧疚,這一瞬間,他已忘了那個女人的蠻不講理和咄咄逼人,他只覺得自己很過分。
他想追上去給她道歉,但他的腿傷并沒有完全好,無法施展輕功,就算他能施展輕功,他也不一定追得上郝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