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大喜之日(下)
亥時,合歡宮。
屋內放了四個火盆,噼啪作響,才抵抗住外頭的寒意。
葉莺坐在床上,指甲掐進肉裏,耳中是窗外呼呼的風聲。
等了許久,有人進來,從喜帕下方的空隙,他瞥見大紅的袍服和踉跄的腳步。
葉莺深吸了一口氣。
“郡主小美人兒,到最後,你不還是我的?”來人醉醺醺地調笑,就來掀他蓋頭。
說時遲,那時快,喜帕掀開的一剎,葉莺撲出去,從後頭一胳膊勒住了來人脖子。
這婚禮确實荒唐,他開始百般推拒,但後來他與阿九仔細一想,這卻也幾乎是唯一的、最好的機會。
項傑平時大搖大擺,随從衆多。
可誰在洞房花燭夜,會讓第三個人進房?
項傑酒吓醒了大半,一個柔弱女子怎會有如此力氣,而那手臂上暴漲的肌肉,分明是男子的線條。
但他畢竟是軍人出身,立刻用肘猛擊葉莺肋骨,趁其負痛手上稍松,立刻一個背摔,将葉莺甩到前面,同樣也卡住葉莺脖子。
這是一場貨真價實的男人間的鬥毆,互相扼住對方的咽喉,拼盡死力,肌肉勃發,直到對方青筋滿頭,眼球突起。
兩人纏鬥,撞在桌沿、床腳、金爐等一切能撞到的物體上。
這樣的情形下,葉莺還是看到項傑眼中不可置信的神色,餘光掃下自己,前襟在搏鬥中滾開了。
翻滾之中,兩人掠到一個火盆,火盆翻了,裏頭紅熾的碳都掉出來,為避炭火,兩人彈開來,繼而雙雙摳住自家咽喉,狂咳不止,只有一雙眼都還滿懷恨意地望向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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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莺被彈到屋角,靠着一根柱子。
完了,他想。
這一彈開,他喪失了所有的主動權,此時只要項傑一聲大喊,外頭衛士沖進來,他就會被剁成肉泥。
而項傑,的确張開了嘴。
“慢着!”葉莺突然一聲喝,盯着他那公雞似的袍服,喘籲籲地道,“你要天下人都知道你娶了個男人嗎?真是夠百姓們合家歡樂,初一笑到除夕。”
這句還真奏效了,項傑的嘴張了又張,最終還是沒有發出太大音量。
“我要親手殺你,報一個暴斃,誰又知道今天的事!”他最終低聲吼道,猛沖過來,就把葉莺往地上那炭火上壓。
葉莺初時是故意賣一個破綻給對方,引他來攻,以免他大叫,可當對方沖過來時,他确實抵不住對方的力量,他死命抗争,同樣用手肘去別、去打對方,但終歸被推得漸漸向後。
“去死吧!”項傑卡住他脖子,把他整個後背都壓到碳上,那積碳離了火盆,獨自脫在外頭,溫度稍微減了一點,饒是如此,葉莺還是聞到發尾焦臭撲鼻。
葉莺也用力去卡對方的脖子,但明顯感到自己用不上勁,頸子上的窒息感與後背的灼痛夾擊,開始極端痛苦,而後竟有些麻木,意識漸漸輕飄,仿佛要離身遠去。
然而這時,由于頭發被燙斷了,叮地一聲,什麽落在了地上。
葉莺眼尾餘光掃去,心頭猛地一動。
洞房之夜,他與項傑都無兵刃在身,但他有一樣利器,項傑沒有,而且,大約也從來沒有想過這東西是利器。
電光火石間,葉莺猛地回手,撈起地上那東西,用盡全身力氣,刺向對方咽喉。
那是一支百鳥朝凰釵……
血噴出來,糊了葉莺一臉,讓他眼睛都熱熱地睜不開,大紅的嫁衣更是紅上加紅。
他脖子上的手松開了,項傑倒下去,像個麻袋,重重栽在地上。那支釵,倒像一顆枝繁葉茂的樹,從他頸上的血洞裏,生長出來的。
葉莺喘着氣,又摸脖子,褪掉燒了一半的外袍,就是中衣也燙了一個大洞,後背上火辣辣地疼。
他又看向自己的雙手,那雙手不停地抖,這是他第一次親手殺人。
可大概不是最後一次,他悲哀地想,給自己下了論斷。
然後他推開窗戶,按提前計劃好的,跳上大柳樹,蕩着枝條,垂落地面。
到了樹下,他忍不住回望了一眼。
說來也是奇跡,這深冬天氣,那枯枝之上,竟還有葉子,不多不少,正好兩片……
子時,永安宮。
項毅乜斜着眼,看臺上的少年們一忽兒大一忽兒小,這是蒼琴新編的樂舞,本的是漠北的摔角戲,這會兒她也看得津津有味。
這時,有內監前來報事,項毅第一遍沒聽清,讓黃門又重複了一遍,才聽到了秦隐珠求見幾個字。
“不見!”他沒好氣地吼道。那女人,他現在想想都覺得煩心。
內庭連忙退了,可沒一會兒,又慌慌張張地跑進來。
“怎麽,不是說了不見嗎!?”項毅一拍桌子,桌上酒杯都打翻了,百裏綿一滴滴順着桌腳流下來,滿屋都是酒香。
“陛、陛、陛下,不是秦、秦……是二将軍,”內監語無倫次,颠三倒四。
“二将軍怎麽了”
“二将軍他、他死在房裏,新娘子也不、不知哪兒去了……”
項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喝多了,以致于出現這樣的幻聽
他搖搖晃晃想站起來,卻啪地一下倒了,原因是兩個少年從下面抱住他的腿,往後一扯。
其他少年從臺上沖下來,他們是項毅特別下令層層選□□的,個個都是摔角的好手,有的抱胳膊,有的頂腿窩。
項毅臉被壓在地上,一只眼睛的餘光裏,看見那報信的內監也被壓制在地,當場扼死,又看見蒼琴的大裙裙擺紛紛揚揚。
他終于明白過來是怎麽回事,尖厲的怒吼從喉嚨溢出:“臭□□————”
子時,三刻。
“走水了!”“走水了!”火焰在宮中東一處西一處地竄着。
不是走水,是有人放火,夏無殇兜着馬,指揮撲救,只恨自己沒有三頭六臂。
“抓住清平郡主了嗎?”他看副将打馬過來,忙喊。
“不曾,”副将氣喘籲籲道,“昨夜大家真都喝得太多了,這會兒有幾個侍衛澆涼水還醒不過來呢。”
夏無殇低罵一聲,又道:“那皇上已經知道了嗎?”
“皇上?就沒找到皇上。”
“怎麽會?不是跟皇後聽戲呢嗎?”
“永安宮裏戲臺子倒是搭着,可皇上、皇後都不見了,那幫跳舞的小子也沒找到,派去報信那小太監也沒有。”
夏無殇心裏咯噔一聲,這架勢,難道皇上出事了?
但他又馬上寬慰自己,項侯武功蓋世,應該不會有事的。
正想着,西方一聲炮響,火光沖天。
“西箭塔?”無殇勒馬驚道,“那裏都是我布置的守軍,無我命令,誰敢擅動?”
一個冰冷的聲音在身後,回答了他:“這城中,确有一部分軍隊是将軍也動用不了的。”
夏無殇急回頭,是秦隐珠,不知何時,她已出現在身後。
“大人告訴過我,宮裏有三千禁軍,歸皇上直屬調配,”隐珠冷冷道,“如果皇上出了事,皇後拿着印玺,只怕也調配得動。”
無殇一梗,冷汗直冒,原來他算計着手上六七千守備,加上禁軍,京城好歹有萬把人可用,可沒想到,這一下,不是做加法,而是做了減法。
但他還是故作鎮定,道:“不用太擔心,皇上武勇無雙,想來不至于傷了性命,禁軍只有三千,便是當真作亂,我手上守軍也應付得了。當務之急,先找到皇上人再說。”
“蘇龍膽不時也就要到了,只要今夜諸侯進不來,現在的事不過是小亂子,京城局面都還在我們掌握中,”然後,他不知是說給別人,還是說給自己: “我們有天寧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