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大喜之日(上)
十六日,登基大典的前一天,項傑大婚的正日子。
午時。
葉莺坐着,幾個資深的宮人在為他描眉畫眼。
“郡主啊,今兒是你大喜的日子,怎麽不笑一笑,這笑一笑,腮紅才能打得正,不然掃到顴骨邊邊上去,可就不好看啦,”宮人陪笑着,對他說。
于是葉莺擠出一個聽話的,标準的笑容,但眼睛還是一動不動,直視前方。
今天,這世上最荒唐、最不可思議的婚禮,就要變成現實了。
可這,已經是莫大的僥幸——至少,他活着。
他聽說了葉律的故事。他知道,協音王說的那個“天大的秘密”,答案是什麽。
但黑老虎得到的答案,只是一口口水。
可嘆這個醉生夢死的大烨皇族,終日吹拉彈唱的第五皇子,到真正面臨生命的終結時,倒有了那麽一絲貴族的樣子。
同樣的,葉銀也沒說,一切知道他真實性別的人,都沒說。
本來一層薄如蟬翼的秘密,在同仇敵忾的的悲憤中,竟化為一堵堅不可摧的高牆。讓在項毅和他手下一系列人眼中,他是貨真價實的女人,不足為慮的娘們。
他得對得起他們的保護才行……
他見過捕獸的網,有經驗的獵人,只需釘下幾個樁子,系上網繩。他驚問,這樣就可以了麽?獵人的回答簡短而淡定:只要這幾個樁子就釘結實了,一定能。
而今,他們這般勢單力弱,卻也釘下了幾處暗樁。
可喜的是,樁子釘的似乎都還紮實,第一樁,支走了蘇龍膽和數萬大軍;第二樁,用幾句天象谶緯,困住了項傑和夏無殇;第三樁,蒼琴這邊傾力相助,女人啊,為了感情還真是不管不顧;第四樁,已經收到阿九的消息,他成功脫逃,與葛洪會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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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最後一樁,也是網子的收口,就在今夜了。
計劃失敗,是死。
身份穿幫,也是。
他坐直了身子,看宮人為他绾上一支百鳥朝凰釵。
酉時。
正宴還沒開始,項毅已經喝下一壇百裏綿了,滿臉通紅。
看過去,夏無殇的差事似乎辦得不錯,合歡宮前鋪了紅毯,一直從宮門口延伸到正陽門,此時冬日,兩旁的道樹枯着不好看,就都纏上了紅羅,此日出現的所有宮女太監都披上了紅褂,成百上千號人,每人手上提着風燈,形制大小一模一樣,上頭繡着大紅雙喜。
連項毅審美這麽世俗的人物,都覺得紅天紅地,紅得有點惡心。
罷了,項傑那家夥,還不就喜歡排場。
不過,他又想到,登基之後,他跟蒼琴大約也要來這麽一場,不由得有點煩。
女人嘛,睡了就是睡了,還非要搞這麽大儀式,昭告天下:我要跟她睡了!
正想着,有人上來,一把按下他的酒碗:“陛下,少喝點!”
他看去,正是蒼琴,眼波流轉,嬌嗔看着他。她今日穿了正裝朝服,比平時妖嬈妩媚,又別有一番風情。
“怎麽?你擔心我明日大典?”他笑問道。
“誰擔心那個,”蒼琴小嘴一撅,“我是擔心,今日新排好的樂舞,陛下喝多了,就沒法陪我去看了。”
項毅大笑,這就是為什麽他重用蘇龍膽秦隐珠,卻只願意跟蒼琴睡覺的原因。
“放心,宮裏這娘們兒酒,還醉得倒朕?當年朕在北地,喝兩壇燒刀子都沒事,”還沒登基,項毅已經把稱呼都用上了。
說話間,迎親的隊伍前頭已經進來,頭一排四個開道,然後八個紫衣的宮女吹竽,然後一排轎子,不是擡人,卻是無數三牲酒禮、金銀賞賜。綿延半晌,新娘的花轎都還沒見着。
項毅看着,又仰天灌下一口酒,大笑道:“‘醒掌天下權,醉卧美人膝’,人生如此,夫複何求!”
馥郁芳香的酒液從他嘴角流下,滴在地面。
戌時。
長樂京外,暮色低垂。土地凍實了,馬蹄踏上去渣渣作響。偶有一些枯草,緊緊抓伏在地面,被無數雙黑色軍靴踐踏而過。
蘇龍膽身着重甲,抓着馬缰,頭發油膩得快滴下來了,索性散開,被風一吹還清爽些。
“已過天賜關,還有五十裏到京,”親兵策馬過來,報道。
“京城裏可有什麽異動?”
“并沒聽說,前方斥候跟路上百姓打聽,說今天二将軍大婚,送親的隊伍排到城門外頭,連一般皇子的婚禮,都沒有那麽大排場呢。”
頓了頓,親兵又道:“但是他們剛才抓了一個人,鬼鬼祟祟的,見了我軍掉頭就繞道,屬下把他帶來了,将軍要不要看看?”
“帶上來吧,邊走邊審,”龍膽道。
人被帶上來,看着倒是一個窩窩囊囊,尋常百姓的樣子,口中亂喊:“草民不是什麽探子,就是一個餅店的老板啊!”
“餅店老板不在京城呆着,這夜黑風高的,出城做什麽?”
“草民就是去進貨呀,有些原料,在草民老家才買得到……”
“胡說!那你看見我軍,掉頭就跑,是怎麽回事?”親兵喝道。
那人還要辯解,龍膽只一揮手:“搜身!”
寒風凜凜中,那人很快被扒個精光,殺豬一樣叫起來。
“找到了這個,”親兵向龍膽遞上一個信封。
蘇龍膽摸出火折子,大冬天的,手凍得不聽使喚,打了幾下才打着,然而開了信封,才讀兩行,額頭上竟有豆大的汗珠浮起,可同時,手臂又有些發抖,铠甲上冰霜撲簌簌剝落。
“你可知道,在為何人傳遞書信?”她将眼擡起,厲色盯着那人。
“知道……啊,不,不知道……”
“把他挂在馬镫子上,拖五十裏到京城,”龍膽也不多話,轉身道。
“将軍饒命!”餅店老板立刻在馬上磕頭如搗蒜,“小的說,小的都說,小的知道,那是前、前朝的九皇子,讓小的把字條封在某一盒九轉糕裏,單等一位穿蒼青色衣裳的丫鬟來買……可那買的人是誰,小的真的不知道了!字條寫什麽,小的也真的沒看過!”
“大膽!既然知道是前朝皇子,你還敢為他通風報信?”
“将軍饒命,他出了好大一筆銀子,小的一時貪財……求将軍饒命,饒命啊!”
蘇龍膽長嘆一聲,不再理會這小人物,這會兒殺不殺他,又有什麽用。
可她知道,他做這事,并不僅僅是因為錢——現在随便找一個大烨的百姓,在不傷害他本人的利益的情況下,讓他幫前朝皇子做事,只怕都會相幫,還可能覺得受了重托大任,升起一股英雄情懷呢。
這也是為什麽當初大家都勸項毅徐緩圖之的原因,他這一着棋,走得太急太硬了啊。
“怎麽,将軍,信封裏面寫的什麽?”親兵看她神色,也惶恐問道。
龍膽沒有回答他的話,只一咬牙,再發一道軍令:“再緊一程,軍士推诿怠慢,天明前不能入城者,皆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