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夏氏無殇
霧氣,霧氣。
夏無殇感到自己懸垂于霧氣重重之中,觸手之處盡是一片空茫,想要大叫,卻發不出聲音。
而突然,霧氣之中,凝出濃墨重彩的影像。
大紅的地毯,兩側跪滿人群,都穿戴厚重的冠冕,官袍的服色從一品的朱紅到九品的藏青排列下來。
哦,是登基大典麽?不是剛剛參加過一場嗎?
想着,不知何時,眼前已經有一個背影,赭黃色的袍大擺在地毯上逶迤,一步一步,都透出沉穩與霸氣,在向上,向那九五之尊之位走去。
不,不對,皇帝不是個小孩子麽?
将軍!是将軍!
想到這一點的時候,夏無殇感到有一種狂喜充滿身體,他像趴在一個琉璃罩子上的觀衆,拼命地往下看,想要看清舞臺上的人們。
皇帝還在行走着,可,那是什麽?
紅毯從他腳下裂開來,流出鮮紅的血液,甚至滾出一個個雪白的骷髅。
但是所有人,都對此毫無反應,那些骷髅在他腳下堆積,甚至形成一個坡度,他沿着屍骨的山,登上黃金的寶座,然後終于,轉身坐了下來。
“大丈夫生于亂世,當帶三尺劍立不世之功!使天下聞名,垂于青史!”男人大笑,聲音仿佛震得宮殿都抖動起來。
将軍,一定是将軍!夏無殇想,可無論如何努力,他還是看不清那人的臉。
這時,一個清甜的聲音出現在那人旁邊:“皇上。”
是龍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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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膽穿着皇後的禮服,依偎在他身邊,她的眉畫如遠山,腮邊桃紅胭脂香甜。
無殇感到,一種酸澀的味道,又瞬間彌漫了四肢百骸。
“皇後,朕給你看這個,”皇帝笑着,提起一件東西,遞給龍膽。
那是一個人頭!夏無殇幾乎要驚叫出來。
而當他看清人頭的模樣,真正叫出來了。
赫然,是項毅的臉!
如果那是将軍,那穿黃衣的是誰?
是……自己?是自己!
夏無殇惶恐地扯着身上的衣物,的的确确,是明黃團龍的袍,腰間碧綠的玉帶,坐在黃金的寶座上,下面百官朝拜,而不管上面發生什麽,他們還在朝拜,用毫無表情的臉……
“不————”
伴着這聲大叫,夏無殇一下坐起來了,呼呼喘息。
夢?是夢?
他左右環顧,身邊盡還是黑暗,半晌,才反應過來。
可是,怎麽會做這種夢?提着主君的頭顱,坐在主君的位置!
他驚愕又愧疚難安,擡起手,給了自己一記響亮的耳光。
……
人們都問,夏無殇一介小兵走到今日的地位,靠的是什麽,才華嗎?不,他有能力,但天下有能力的人多了去了,他所依仗的,是對人生每個階段角色無比精準的适應。
這很難解釋,只有用他的經歷來說明。
當他是最底層的士兵,他上陣奮勇殺敵,休息時則跟其他士兵一樣猜拳喝酒,賭錢找女人。
與他同時期的,一批人一起被提拔起來,成為尉官。當中很多人,是一個勇猛的兵卒,卻不是一個好的尉官。或者升了官就拿大起來,得不到人心支持,或者還跟原來的朋友一同嫖宿,那麽自然沒有長官的威嚴,可是夏無殇卻很好地完成了這個轉身,他将許多惡習戒掉,打仗時不再提着口單刀沖在最前,卻能讓他的小隊士卒用命,屢建功勞。
當他再升一階,成為裨将之後,開始讀兵書。最初聽到這個消息,他原來那些同伴不是震驚就是大笑,你大字不識一筐也活了快二十年了,怎麽會想起讀書?
但是他只說,我在這個位置,需要讀點書了。硬是白字連篇地,一本一本開始讀,書讀的越多,白字倒像是越少了。一次蘇龍膽跟他分別幾天不見,竟然驚道:士別三日,果然刮目相看。
再之後,他就被冠上驅狼雙璧的稱號。在天高皇帝遠的北疆,這就幾乎相當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很多天才俊傑都曾經栽在這種位置,那就是對自己認識的膨脹:老大也沒什麽了不起,為什麽我要甘于做老二呢?
但夏無殇不一樣,他恪守自己的本分,對項毅秉持近乎鐵杆的忠誠,一切以項毅的利益為優先考量,項侯讨厭去做但又不得不做的事(比如數銅錢),盡管他也并不喜歡,還是默默去承擔下來,試問,這樣的人,哪個長官會不喜歡,不重用呢?
然而,如果指控這些東西是手段或者心計,對夏無殇又确實是不公平的,他對這些角色的适應和填充,都是發自內心,例如忠誠這一點,他的忠誠絕不是為了升遷裝出來看看的:從他十來歲起,就在這個軍隊,摸爬滾打厮殺,是項侯發現了他,提拔了他,信任了他,對他若兄若父,恩同再造——他心裏真就是這麽想,項侯是這世界上對他最重要的人,沒有之一。
因此,他對于剛才的夢境,才會那麽大的反應。
接下來的時光,他也睡不着了,亂七八糟地想事情,直蹭到天亮。
天亮之後,他穿戴整齊,去了碼頭。
項毅聽了清平郡主的建議,但把具體操作交給了他。依然是令人不快的,數銅錢的工作。
到了碼頭,清平郡主穿着便裝,已經在等着了,夏無殇向她點點頭,對這位端莊聰敏的郡主,他的印象其實還不錯。
“就是那些,”郡主向水面一指,順着她的手指看過去,是一排烏篷的船。
夏無殇上了其中一艘船,居然滿船艙都是白米,“郡主哪裏弄來這麽多……”他不由驚道,用手插進白花花的糧食中間,攪拌着。
“将軍小心!”身後傳來一聲低呼。
還是喊晚了,夏無殇往前一踉跄,險些跌倒。
“那米堆裏面是空心的架子,”郡主帶着一點不好意思的笑容,“哪有那麽多白米,這就是我說的故弄玄虛啊。但只要這些船停在這兒,将軍負責把風聲放出去,不過幾天,城裏的糧食一定會跌價的。”
夏無殇看着眼前這位郡主,有些可憐地想,她知不知道項侯的打算,是要奪她家的江山呢?她還在這兒出主意。
算了,他收回念頭,那跟他沒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