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圖窮匕見
一方面出于與災民同甘共苦的決心,一方面出于對真實性別的掩蔽,葉莺苦辭了打算指派給他的任何下人,只一個人住在驿館二樓一個并不奢華的房間,好在也有軍士住在一樓,有時夜裏甚至隐約能聽到他們的呼嚕聲,倒不用擔心急病什麽的沒人知道。
這會兒人靜了,他提一盞清燈,進了自己房間,簡單挂上門,用火折子點上兩根蠟燭,寬下外袍,對着銅鏡開始卸妝。
他拔下一只釵子,咬在嘴裏,将黑發一绺绺分開,鏡中便也顯出一位佳人形貌,烏雲如瀑,兩頰酡紅。
從剛才回驿館的路上他就一直在想龍膽最後的話什麽意思。也許喝了酒,腦筋不太清醒,想來想去,不明就裏,只覺得有淡淡的涼意滲上心頭。
罷了,橫豎明天就要回京城,不想那麽多了,早些休息為是。
想着,他站起身,這時,門上卻響起極劇烈一陣拍打。
“誰?”葉莺驚回頭,問。
“郡主,郡主……”是項傑的聲音,明顯帶了酒氣。
他來幹什麽?葉莺想起,雖說這次號稱是跟項傑出來,但實際只有白天寥寥時間跟他有交集,有幾次他想請自己喝酒,都被自己以蘇龍膽先約了拒絕——倒也不是謊話,蘇龍膽确實約了。
“是二将軍麽?”葉莺打起精神,應道,“什麽事?”
“郡主,你至今還沒有婚約,不着急嗎?”門外傳來一陣磔磔的笑聲。
“二将軍,這會兒天晚了,不方便,有什麽事明天再說吧!”葉莺聽他醉的厲害,正色喊道。
“好郡主,你不開門,我可進去了,”随着不懷好意的笑聲,木門搖晃起來,嘎吱嘎吱地響。
葉莺愣了愣,然後一身寒毛全倒豎起來。這男人想幹什麽,已經很明顯了。
荒唐!荒誕!荒謬!
但如此荒唐的事情,現在正迫在眉睫地發生。門晃得越發厲害,那個簡單的挂鈎已經有些變形,項傑的一只手甚至都半伸進來,摸索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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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滾出去!”葉莺撲上去頂住門,“侵犯郡主是何等大罪,難道你不知道!?”
“在下真的仰慕郡主嘛,只要成了郡馬,誰在乎咱們第一次什麽時候睡的?”
“癡心妄想!你速離去,不然明日還京,就不怕我表奏皇上?”
“好郡主,你指望六歲小鬼給你做主哩,”外頭項傑大笑,一面撲通撲通的撞門。
這一語,倒也點醒夢中人。
皇帝的身邊是誰?是項毅!派他來的是誰?也是項毅!
這裏動靜鬧成這樣,連一個上來看看情況的人都沒有,會是什麽原因?
先帝的公主們都年長,現在都已嫁了,唯剩他一個适齡單身的“郡主”,加上是被天下痛惜的寧王的女兒,娶來的話,對項氏一族會是多重的一個籌碼?
木門支持不住,發出斷裂的聲音。葉莺不得已退開兩步,對方畢竟軍人出身,比他的力氣大上很多。
這時,他突然發現手邊的佩劍:青色鯊皮劍鞘,在暗夜裏也有隐隐的光,正是方才蘇龍膽留給他的。
……
門終于咚地一聲被撞開了,跌跌撞撞進來的人,映在葉莺眼睛裏,而在銅鏡中,他也看到自己的影像:一縷寒水刀光架在白皙的脖頸,沉聲道:“你敢再前一步,我便血濺三尺!”
對面的人猶豫了,這讓葉莺更确定他根本是借酒裝瘋。
“郡主,你這是何必呢,開個玩笑嘛,”項傑擺着手,開始嬉皮笑臉。
“你出不出去!”葉莺大吼,将刀刃再向裏靠了靠,那刃是如此鋒利,以至于已經有鮮紅流下來。
“別,別,我走,開個玩笑……何必當真……”
葉莺看着項傑的背影下樓,帶點三步一回頭的勁兒,最終歸于黑暗,天邊卻已經起了魚肚白。
整個驿館,還是死一般的沉寂。
他終于跪在地上,刀也锵啷一聲丢下,幾點血珠伴着幾乎低不可聞的一句粗話飛出:太他媽的……惡心了。
葉莺回京第一件事,是去找阿九。阿九就站在臺階上等他,第一句話是,“莺子,你沒出事吧?”
“怎麽這麽問?”葉莺怔一怔,他确實正想要告訴阿九出的事情,但是如果他先問,那說明着什麽?
“來,屋裏說。”
葉狄回到屋裏,将門窗都關好,雖然府裏都是老家人,也全都支開去了。
葉莺先講他這一月的經歷,葉狄後說國宴上鬧出的醜聞。以及,還有最新的一個消息,東海王葉彤,抗旨不尊,反抗今上,朝廷将派兵征讨。
“我原先也覺得,管他誰攀上高枝,只要我們能平靜生活就好,”阿九苦笑,聲音有些發顫,“可如今這個,只怕是想把樹鋸倒換一棵的人……”
空曠的屋中,只有他們兩個,他捅破這層窗戶紙,倒如釋重負。
“我就說……我就說……這段日子太好了,好得蜜裏調油,萬事如意,像做夢一樣,”葉莺将手放在桌案上,垂着頭,“原來,是一個網子,裏頭不放上上好餌料,怎能讓魚兒滿心松懈。”
“現在,他慢慢開始收口了……而最痛苦的是,我們就算知道,竟然也沒有辦法……”
沒有辦法的意思,他沒有說出來,但相信葉莺都明白。因為大家都看到了那麽殘酷的實景展示,後黨也好,太監也好,都被風卷殘雲般殺個磬淨,所謂什麽權勢浮華,在刀劍面前不堪一擊。項毅現在數萬人都已經來到長樂,長樂各處要地、禁軍、以及天寧天賜關都在他掌握之中。而自己的手裏,有什麽能跟這股力量抗衡的 ?
許久,葉莺擡起眼睛,“阿九,我們走吧。”
“走?走去哪裏?”
“山高水長,隐姓埋名,總能平安過一輩子的。”
阿九坐下來,也很久,才說:“莺子,你走吧。”
“別賭氣。”
“不,我是認真的,”阿九看着對方的眼睛,語氣并不激動,甚至帶點笑容,但突然說出很多話,“我都仔細想過了。從民家回城時,那些黑老虎盤查得非常嚴,簡直想把我祖宗八代都問清楚。我編了謊給他,但我真想告訴他們:我爹是大烨皇帝,我爺爺是大烨皇帝,我爺爺的爺爺是大烨的皇帝,我祖宗八代都是大烨皇帝!”
“對于盧家,還有另一些普通百姓,也許項毅是解救他們于水火的青天神使,但對于我,他是那個闖進我家,逼死我爹,殘殺我兄弟,奪走我家傳家之寶的惡霸……這些,你讓我忍嗎?”
“你知道我爹臨終前說了什麽?他大叫:大烨到底沒有亡在他的手上,”阿九垂下頭,“那個十年不上朝的家夥,說大烨到底沒有亡在他的手上……”
“我是大烨人,是葉家的血脈,是大烨皇帝的兒子,我不會離開長樂,我要呆在這裏,直到那些入侵者被趕走,或者我的身體裂成五塊……”
阿九一口氣說到這裏,有些微喘。片刻,停頓了一下,卻換上最柔軟的神色:“但是,葉莺,你不一樣,你只是葉家的養女——而且,不是真正的養‘女’,我知道你一直為此痛苦,這一點上,寧王,甚至我,都是虧負你的……你走吧,天高地遠,換回真正的身份,找個淡淡的女人,長命百歲,也未可知。”
他說完這些,定定看着葉莺,直到對方也笑起來,“阿九,你說什麽傻話,你不走,我走去哪裏?”
“我再說一遍,我是認真的。我留下來,也不過鐵心赴死罷了。項毅現在如日中天,猛如獅虎。而我,只是一個序齒靠後、不結黨羽、手無兵權、少受恩寵的皇子,要想阻止他,不過螳臂當車,粉身碎骨而已。所以莺子,你走吧,留下來只有給我陪葬。”
葉莺擡起頭,眼睛甚為明亮,“那我要走了,你不是連個陪葬的人都沒了?”
“你……”這話倒把阿九噎得一梗。
“我要走了,将來我死,也沒有陪葬的人了……”葉莺輕輕笑着,“我的親生父母兄弟早就湮沒人海,從小就只有父王和你。就算父王為了他的哀思,讓我成了這個樣子,但現在離開這個樣子,我也不知該怎麽活,我女裝的時候,是個足以亂真的美人,男裝的時候,卻只是個無法矯正的娘娘腔——雖然你們不說,我自己也知道。所以……別逼我走了,就算要裂成五塊也好,十塊也好,有什麽關系呢……”
說完這句話,一屋子悄無聲息,唯有金爐上一段香灰,燃着燃着不堪自身的重量,輕輕折下來一截,最後一點火星在灰燼裏一閃,滅了。
緩了緩,葉莺表情又活潑起來,“放心,蝼蟻尚且貪生,我們就算有死志,又何必枉死無益,只要能對付得了項毅,不就皆大歡喜了嗎?”
“但是你想怎麽對付他?”大概因為葉莺說的太輕松,阿九有些急怒,“這是一只老虎,放出籠子,關回去就難了。現在他手握重兵,占據京城,滿朝文武,無不唯唯諾諾,唯他馬首是瞻。如果他是個蠢蛋,做些天怒人怨的事,可能倒還好辦些,早晚自掘墳墓,然而他又偏偏不是,只怕越拖,天下将會越習慣他,對我們越糟。”
“你剛說這些,都是實情,”葉莺點頭,“這些主意,只怕都是他的謀士出給他的。的确,若我是那謀士,也會告訴他,站在那個六歲的孩子身後,忍耐下去,一面挾天子以令諸侯,占據天下大義名分,一面實施德政,收買百姓人心,另一面一個個地對付大烨皇子宗室、一家家肅清有威脅的諸侯,大約過不了幾年,小皇帝就會‘禪讓’于他。”
“但是,聽我說,”葉莺頓了頓,突然仰起頭來,眼中帶着一抹狡黠,以及阿九從未見過的冷厲,“我們的生機,有且只有一個:依我看,項毅這個人,不善于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