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船覆濕衣
“事情是我做的!人是我放的!跟我父王無關!”
一路上,葉莺都在單調地嘶喊,不管是在颠簸的路上,還是感到被人擡下來,“咚”
地扔到什麽地方的時候,可是喊聲像掉在無邊的黑洞裏。
直到終于,有一個蒼老的聲音應道,“別喊了,你以為他們是沖着你來的?”
葉莺一怔,然後聽到耳邊有鐐铐琳琅的聲音,腐爛的草因為人走動而被翻起,重新釋放的味道,充滿鼻腔。
那人走過來,解開他眼上黑巾。停了一會,葉莺才看清,這是一所牢房,關押着他們兩個,對面的老人披頭散發,但片刻之後,他還是認出,老人是朝中天文博士李天綱,由于進言“九星耀日,帝都将有浩劫”觸怒皇後,而被關入監獄,前幾天他和阿九還在摘星樓上談起他,卻怎麽也想不到,如今竟然與他一同身陷囹圄,人生的際遇是多麽讓人哭不出也笑不出來。
“郡主,你不用喊了,難道你看不出,這次的事情本來是王家一手策劃,就是沖着寧王去的麽?”
葉莺呆住,與其說一語驚醒夢中人,還不如說他最擔心的情況發生了。
王家與寧王,并沒有什麽私仇或交惡。但是巨大的利益面前,謀害是不需要交惡的:寧王不挪窩,誰給太子騰兵權的帥印?也許他們已經忍耐了很久,但這次的事件,實在是一個太好的機會,讓他們覺得錯過了都對不起上天。
他深深低下了頭,那個老婦人,說的真對。以為躲在角落就可以不打濕衣服,殊不知,人在船上,而外面,正風急浪高。
“郡主,恕老身多嘴,”李天綱問,“那蒼琴公主,真是你放走的?”
“是……她來求我,說不願意嫁給太子,我看她可憐……”葉莺嚅嗫道,“現在她怎樣了?是太子把她抓回來的?太子有沒有對她怎樣?”
老頭的眼裏閃過一絲憐憫,“原來你還不知道?是她自己回來的。她走了二十裏,磨破了腳,看見一群饑民在煮小孩,就回頭了。回到京城哭求太子原諒她,說是你見色起意放了她走……你該知道,魚缸裏養魚,是不用加蓋子的。”
葉莺的口型慢慢張開,在圓形僵持了一會,又慢慢閉合,頭低下去,如果不是掩住口鼻,他幾乎要不能自已地嗚咽起來
李天綱默默看着他,半晌,說,“郡主,你也不要太難過了,說不定……還有轉機。”
說着,他掀開角落中的腐草,下面竟然露出一塊凸起的石板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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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什麽?” 葉莺驚問。
蒼老的臉上露出孩童般的笑,“下官年輕的時候,也學過幾分陰陽術數,在這裏幾個月,發現了這暗道機關。”
“我們從這裏能出去?”葉莺臉上重新露出希望。
“郡主也許能,但老夫不行了,”前天文博士拍了拍枯瘦的兩腿,“老夫年老體衰,要是能出去,早已經走了。”
頓了一頓,他又說,“公道自在人心,寧王是大烨最後的棟梁,不可以輕易折斷,郡主從這裏走吧,如果能把寧王救下來,也算老夫世代領大烨俸祿,為國家做的最後一點事情。”
“可是……”
“可是什麽?死生有命,老夫的壽數已經到了,”老人眯起眼睛,“別啰嗦了,一會獄卒發現,想走你也走不了了。”
說着,竟真似乎有腳步聲,由遠及近而來。
葉莺不敢再耽擱,走一個人,總比兩個人都困死在這裏好。
當他狠狠把衣服系緊,正要鑽入暗道之時,身後突然傳來一聲,“等等!”
葉莺轉過來,等着老人最後的交代,是希望自己出去盡快解救他?還是托自己照顧他的家人?或是……?
然而他看到,李天綱閉着眼睛,像是嘆氣,又像是自言自語,“天象已定,人力難為,九星耀日,帝都必将浩劫……”
“博士放心,我會盡力阻止的……”時間緊迫,葉莺來不及多想,應了這一句,爬下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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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平殿,院裏滿是銀杏的落葉。
一場大風刮過,長樂城說冷,竟也冷起來了,來往的宮人未來得及換上深秋的衣裝,走路都踮起腳,縮起脖子,一路小跑。
殿門口,一片金黃的扇葉之上,立着一個人。
“喲,我說是誰呢?原來是九殿下,今日,怎麽想起到我們宮裏太監~的地方來了?”鄧德全從臺階上一搖一擺地下來,說話時那個“宮裏太監”咬的特別的重。
“鄧公公,那日是我們喝醉了,酒後胡鬧,這裏跟公公賠個不是,還望公公大人大量,不計前嫌,幫着向劉公公通報一聲,”葉狄低着頭,聲音很沉悶。
“喲,您別跟俺們賠不是,俺們哪受得起啊,”鄧德全站在高一級的臺階上摸着臉上還沒完全長好的疤,翻着眼睛向下看。
“公公,這是小王一點心意,還望公公笑納。”
鄧德全睜大了眼,擡上來的是一雙白璧,晶瑩玉潤,毫無瑕疵,眼中的光景不由動了動。
然而他還沒擺夠譜子,一仰頭,摸了摸身上,幹咳兩聲,“今個兒,天真是冷啊。”
葉狄沒說話,解下身上輕裘,披在這位太監身上,動作恭順得像伺候父親。
鄧德全也有點楞了,他識貨,這輕裘是集白狐之腋而成,極其輕巧卻又暖和,即使深秋天,裏面只穿一件單衣,披着它便不覺寒冷,踏遍京城未必尋得到第二件。
于是他終于感到,自己的面子算是找回了,慢條斯理地道,“那你在這候着,咱家這就去通報。”
葉狄等在臺階上,他裏面的确就一件蠶絲的單衣,風吹過來,衣衫貼在身上,能清楚看出并不算強壯的肌肉的線條,讓他不自覺地聳起肩,發起抖。遠遠過路的宮人,看他這個樣子,多半都投來詫異的一瞥。
“這還沒到冬天呢,”他咬着牙對自己說。
大概過了半個時辰,終于,裏面傳來一聲“劉總管有請。”
永安宮。
“聽說葉狄那小子找了劉福喜,硬求他跟皇上求情,皇上答應見寧王一面?”
“回禀母後,是、是有這麽回事,這也怪孩兒,忘了小九子在他家長大這回事……小九子平日不顯山不露水的……”
“好了,”女人打斷他,“馬後炮的話少說,現在你要知道的就是,絕對不能讓寧王見皇上。”
“那,那怎麽辦?父皇已經答應見他了,明日就要宣召。”
女人擡起褐色的眼睛,“現在寧王在哪裏?”
“還在我們牢裏啊。”
“那就……”褐色的眼睛陡然聚集狠厲的光芒,“不必讓他活到明天了吧?”
“母後!”底下年輕男子有些驚訝地叫出來,然後聲音轉弱,“六叔從小對我還不錯……”
迎接他的卻是勃然大怒的一聲嘶吼:“婦人之仁!”
“一不做,二不休,我們已經得罪他了!現在讓他見皇帝,你想他會說什麽?”貴婦人罕見地咆哮着,吓得太子噤若寒蟬。
而終于,她的語氣和緩下來,捧起太子的面孔,認真看着,“環兒,母後只有你一個孩子,從小嬌養,把你寵壞了,你不懂,你死我活的道理啊。”
葉環膽怯地看着母親,心裏一橫,對自己說:本來我也不想弄死他的,誰讓小九子硬要去争,讓皇上見他呢?
“不,母後,我明白,”他似乎受到鼓舞,或是想展示自己的成熟,一股腦說出來,“孩兒聽母後的就是了,明日我們就一口咬定寧王圖謀不軌,意欲反叛,畏罪自裁!決不讓父皇見到他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