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43章
七月初三萬壽節,是當朝陛下柴珏的壽辰,循着舊例要設宴神光閣,接受百官和皇親朝賀。而今年恰逢他五十歲整壽,自然會更隆重些。
這日一早,柴熙筠端着藥碗進來,像往常一樣坐在床前,熟練地舀了一湯匙,試了試溫,送到齊景之嘴邊。
他垂眸看了一眼,濃黑的藥汁盛了滿滿一碗,和平日并沒有什麽不同。
“聽說今晚陛下在神光閣設宴,公主……會去嗎?”
柴熙筠手一抖,大半湯藥回到了碗裏,她微怔片刻,把剩下的也倒回去,手裏拿着湯匙不停地來回攪動。
“自然得去。”她依舊低着頭不去看他。
齊景之輕輕握住她的手腕:“那我,可以去嗎?”
她手上的動作滞住了,半晌才擡起頭看向他,臉上擠出一個笑容:“今晚的宴席在室外,你身體還沒……”
她話還沒說完,便察覺自己腕間的手一點點松開。
“藥涼了。”齊景之小聲提醒,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似乎方才只是随口一問,能去與否,他完全不在意。
柴熙筠依舊保持着原先的姿勢,并沒有更進一步。
“我再……”她本想說再去換一碗,卻見齊景之接過她手中的藥,一飲而盡。
“只是涼了而已。”他唇上染了藥汁,變得晶瑩起來,嘴角彎出一個好看的弧度,笑得坦然。
片刻的錯愕過後,柴熙筠收回藥碗,抛下一句“好好休息”,便奪門而出。
“阿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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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他喚自己,她背影一僵,一只腳已經邁出了門檻。
“什麽事?”她回過頭,卻見他直直望着她。
“沒什麽。”
她“嗯”了一聲,繼續往外走,不過兩三步,又聽得屋裏傳出一句:“晚上當心。”
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聽得清清楚楚,就像她下的迷藥,不多不少,剛好夠他一覺睡到明天早上。
她把手中的碗倒扣過來,裏面空空如也,一滴不剩。
睡了好,有些事,本就和他不相幹,該治的人,該清的帳,今晚她挨個兒算。
聽得外面沒了動靜,齊景之從床上翻身下來,幾步走到窗前,挽起衣袖,手裏拿着匕首慢慢移向左臂。
刀刃鋒利,剛觸及皮膚,瞬間劃出一道血痕。他忍着痛,又往裏劃得更深,額間沁出豆大的汗珠,意識卻越來越清醒。
他可以配合她,放手讓她去做,但今晚不行。
華燈初上,夜色漸濃,柴熙筠一踏進神光閣,立即成為了全場的焦點。
僅僅過了四個月,她如今的風評便與之前大不相同,今夜她一路昂着頭走到自己的座次上,左右兩側的人只是冷眼看着,并沒有人主動上前攀談。
不屑,或是不敢,她并不在乎,她在乎的是,所圖之事是否能如願。
“雲芝”,她撇過頭,看向跪坐在自己左後方的婢女:“一會兒莫要緊張,放心,有我在……”
這廂正說着,眼睛卻不經意間瞟到不遠處一個女子的身影。
那女子顯然還未出閣,一身鵝黃色的衣裙,梳着一個垂鬟分肖髻,乖巧地跟在一個中年男人的身後,坐定之後,似乎察覺到有人正在看自己,便擡起頭四處尋覓。
終于,兩人目光對上,是她!
柴熙筠的心髒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握住,随即傳來一陣陣的絞痛。她并不知道她的名字,但是那張臉……
她一手握拳,緊緊攀在桌案上,一手捂住胸口,努力平複着自己的心情,是她!是前世沈修遠寧願舍棄她,也要護在身後的女子。
沈修遠呢?她猛然想起,四下裏搜尋着他的身影,卻一無所獲。
當她的視線再次掃過鵝黃色衣裙的女子時,那人卻微微颔首,對她報以一個甜甜的微笑。
本以為時過境遷,她早已放下了,況且母後的事,春兒的事,甚至于齊景之,哪個不比沈修遠重要。
可當情景重現,那個女子就坐在那個位置,和她前世臨終時所見,一模一樣!
屈辱和不甘再次占據了她的理智,她曾差人打聽過,沈修遠是否有紅顏知己,又當着他的面旁敲側擊,終是徒勞無功。
可今天,那個女子就在自己面前,那個前世讓她輸得一敗塗地的女子!
柴熙筠站起身來,鬼使神差地走向她,同席的中年男子見了,慌忙起來向她行禮:“見過三公主。”
“大人是?”
“臣安遠侯賀文博,見過公主。”
安遠侯?她在心中默念,卻怎麽也想不起來朝廷上有這一號人物。
見她臉上疑雲密布,顯然并不知道自己的來處,賀文博也不惱,耐心解釋道:“陛下五十整壽,臣特意從西南邊邑趕來,為陛下祝壽。”
說着,又朝旁邊挪了一步,露出那抹鵝黃色的身影:“這是小女,賀敏之。”
賀敏之……柴熙筠咀嚼着這個名字,上下打量着眼前的人,越是細品,越覺得這個名字與她極為相襯。
“見過三公主。”賀敏之低頭行禮,發髻上的垂下流蘇來回搖擺,如她臉上的梨渦一樣靈動。
“賀姑娘可認識一個叫沈修遠的人?”
賀敏之疑惑地擡起頭,又恍然覺得有些失禮,立刻垂了下去:“回公主,此人臣女并不認識。”
柴熙筠不死心,盯着她的發頂追問:“真的不認識?”
見她逼問得緊,賀敏之回話的聲音開始有些顫抖:“臣女真的不認識。”
賀文博臉上閃過一絲慌亂,此前素未謀面,不知怎的竟像是得罪了這位三公主,慌忙回道:“不知公主說的這位沈修遠,是哪裏人氏,小女頭一次進京……”
頭一次麽?她牢牢抓住了這幾個字眼,根本沒有聽清他後面的話。
呵!竟是頭一次!
沈修遠是燕趙人氏,高中探花之後便一直留在京中,從未離開過京城,怎麽會與一直養在西南的賀敏之相識。
所以,竟是初次相見嗎?僅僅是初次見面,就毅然抛棄了自己這個發妻?僅僅是一面,就甘願為她去死?
一面而已吶!
那自己與他成婚之後,相依相偎的日日夜夜,又算什麽!
夏夜悶熱,一旁的人不停地搖着扇子,貪圖一絲絲微不足道的涼,她的心卻寒風吹徹,結為冰霜。
原來苦苦追尋的答案,不過是兩個字——不愛罷了。
“沈修遠,你有心上人嗎?”在洛南時,她曾這樣問過。
“沒有,或許我沒有驸馬那樣幸運,心上人,還不曾遇到。”他這樣回答時,她只覺得虛妄、荒唐。
可如今看來,他說的,竟或許是實話。
哪怕前世他遵了皇命,尚了公主,憑着一場科舉搖身一變成了皇親國戚,贏得了衆人的豔羨,少走了許多彎路,可他的心上人,從來不是她。
他從未愛過她,從未……
“公主?”見她久久不回應,賀文博小心翼翼地觀察着她的臉色。
“沒什麽”,柴熙筠臉上擠出一絲笑,重新看向賀敏之:“我不過随口一問,興許是記錯了。”
父女兩個都長舒一口氣,賀敏之緩緩擡起頭,那張臉青澀而昳麗。她不禁想,沈修遠愛她什麽呢?
是初識便毫無緣由的一見傾心?還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命中注定?
她環視一周,宴席馬上就要開始了,四下還是沒有沈修遠的身影。
然而轉念一想,倒是自己糊塗了,他如今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知縣,此刻應該安守在洛南,哪有資格在這種場合面見天顏。
可惜啊,不管是什麽,他前世甘願為之生死的人,今生,怕是遇不到了。
她的臉上爬上一抹笑,是釋然,更是快慰。
臨近開宴,神光閣的人越來越多,座位漸漸被填滿,柴熙筠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冷眼從那幾個人身上一一掃過。
一個不落,很好。
只是不知什麽緣故,太子的座次依舊空着。
柴熙筠惴惴不安,隐隐感覺有什麽事要發生。阿和一向守時,今日遲遲不出現,定然有些緣由,是以她一直懸着一顆心,生怕有什麽變故。
幸而最後一刻,柴熙和安然出現,看着他穩穩入座,她才稍稍心安。
陳垣已經先行到來,在場的人紛紛噤了聲,靜候聖駕。
片刻之後,柴珏坐在高臺上,全場一片肅穆,而後齊呼萬歲。
“平身吧。”看着臺下的皇親國戚,滿朝文武,他頻頻點頭,面色紅潤,顯然興致不錯。
皇子們祝過壽後,公主後妃們先後站出來按品階排好。
中宮之位空懸了十年,哪怕太子已立,其餘成年的皇子們都離了京去往自己的封地,就連嚴貴妃誕育的二皇子也概莫能外,可是如今的後宮裏,依舊沒人能壓得過她。
“臣妾率後宮……”嚴貴妃站在最前端,領着衆人叩首,她今日的衣着繁複華麗,瞧着一副正宮的做派,勢在大殿之上出盡風頭。
鸠占鵲巢!柴熙筠觑了她一眼,搶白道:“父皇,兒臣有要事回禀……”
然而話音未落,一支利箭嘯破長空,十幾道黑影倏忽之間從天而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