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冷掉的粥
第13章 冷掉的粥
商珉弦陷入了一種全然陌生的情緒中,就像幹涸的土地上突然冒出一個泉眼,有遠遠不斷的酸水湧了上來,撐得他胸腔發脹。
他想起那天的電話裏,安安是一直沒有求助的。
他是個小啞巴,就算那些人讓他說話,他大概也只會啊啊啊啊啊亂叫。
商珉弦突然有點可憐他,以前他還覺得不會說話是安安的優點之一。
現在他想的卻是,安安這樣的人,被欺負的時候連求饒都求不了。
因為開了冷氣,書房關着窗,但是透過玻璃看到庭院中月季花,在夜風中搖曳。
商珉弦坐在那,難得沒有工作也沒有做什麽,只是發呆,這對他來說是很不正常的狀态。
傭人進來書房,輕手輕腳地打掃衛生,突然一個清脆的碎裂聲傳來,商珉弦尋聲回頭,看到掉在地上的相框。
“少爺……我,我不是故意的。”傭人着急忙慌地把破碎的相框撿起來,說:“我回頭重新買個相框裝上。”
商珉弦看着她手裏的照片,嗯了一聲。
傭人出去了,商珉弦起身,走到那個破碎的相框前。照片是一個女人,女人的長相具體說不上到底哪裏美,卻就是讓人覺得她應該是至善至美的人間标本。
商珉弦慈悲的眉眼随了她。
如果她還活着,肯定會問吧。
珉弦啊,你為什麽會變成這個樣子?
商珉弦看着照片上的女人,仍是無法開口解釋自己的來歷。
希望你永遠不要知道,我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安安無能、軟弱,這麽簡單的一個人,此刻對商珉弦來說卻猶如一個謎團。
明明那麽窮,卻把所有的錢拿出來給他買禮物。
明明那麽弱小,卻想拯救他。
以前他覺得安安就像一塊抹布,有需要就拿來用一用。
可現在他再看這塊抹布,是浸滿了水的,他一觸碰,一擰,噼裏啪啦就往下掉眼淚。
安安的飽滿和他的幹癟形成了鮮明對比,他已經深陷安安用眼淚哭出來的束縛中。
商珉弦的胸口開始灌風,過往多年賴以生存的人生經驗再也不能解釋他此刻難以言說的痛。
原則搖搖欲墜,仿佛要乘風離去了。
門外連着一條長廊,幽深而漫長,商珉弦走出書房,來到長廊盡頭的鏡子前,看着鏡子裏的自己。
傭人從長廊經過,能聽到點聲音,像是一些晦暗不明的對話,那似乎是商珉弦的糾結。
那聲音明明滅滅,如同蒙了霧的月亮。
不知過了多久,商珉弦回過神來,仿佛做了一個倉促的短夢,又像一段清寂的淺眠。
而醒來之後,他依然站在夜風裏。
商珉弦開始思考,怎麽把安安救回來。
他想到在酒店大堂遇見鄧昆那次,利落的身手,機敏的反應。當時鄧昆只是在他姑父耳邊說了句話,就把他姑父吓得不敢說話了。
鄧昆是莊清河的人,莊清河……
對!
莊清河這樣的人肯定有辦法。
商珉弦轉身往書房走去打電話,完全忘記了自己說過要和莊清河這種人劃清界限不打交道的話。
莊清河的電話并不難找。
有句話說,你可以通過六個人認識這個世界上任何一個人。而在範圍縮小到南洲這個圈子之後,商珉弦只通過一兩個人就能找到莊清河。
莊清河聽見手機響沒理會,先是把鄧昆遞過來的藥片和水吞下,然後才去看手機,看着來電顯示皺了皺眉。
鄧昆在一旁看到了電話號碼,想了想,驚訝道:“姓商的。”
莊清河擡頭看着鄧昆。
商珉弦打了好幾個電話,一直到半個多小時後,莊清河那邊才接起來。
莊清河接起電話,慵懶道:“哪位?”
他的聲音低沉微啞,還帶有一點點南調,不難聽。
商珉弦報上名字。
莊清河故作驚訝:“喲,商老板?給我打電話什麽事?”
商珉弦開門見山:“莊清河,你幫我救一個人,我知道你有辦法,條件你随便開。”
莊清河那邊沉默了一會兒,開口問:“就是你姑父那事兒?”
商珉弦心想,果然找對人了,莊清河對他們道上的消息還挺靈通。
莊清河那邊響起悉悉索索的動靜,然後是打火機點火的聲音,他吐了口氣,說:“這事兒都過去三天了,你覺得那孩子……”
他言盡于此。
商珉弦心都提起來了,張了張嘴,說:“萬一呢。”
“不是。”莊清河好像有點不太能理解,問:“你早幹嘛去了?”
商珉弦不說話。
“算了。”莊清河語氣散漫,說:“我犯不着趟這渾水。”
想了想,他又補了一句:“節哀。”
商珉弦握緊手機,節個屁的哀,節你妹的哀!
商珉弦的呼吸隔着電話都清晰可聞,然後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做出了有生以來最不理智的決斷:“我會棄标。”
莊清河那邊沉默了下去。
商珉弦以為他不懂,接着解釋道:“如果我棄标,招标人可能會直接順位給第二中标人,也就是向你發出中标通知書,也有可能會重新招标,但是不管怎麽樣,這個标到最後都會是你的。”
莊清河說:“我知道。”
但他還是沉默。
商珉弦想,他這是不相信自己?于是又說:“我明天就會發聲明,你先把人救出來。你如果不信,可以等我宣布棄标後,再把安安送過來。”
莊清河那邊似乎在衡量,沉默了好久,久到商珉弦都快按耐不住了,他才懶懶道:“行吧。”
商珉弦果然第二天就宣布棄标,結果也如他猜測那般,招标人直接順位給了第二中标人,也就是莊清河。
塵埃落定,時間已經過去了好幾天,安安也被莊清河派人送過來了。
安安被送回來之前,莊清河還給他打了個電話,說:“我那天看這小孩兒身上挺慘的,好像沒少被占便宜。”
他特意強調了被占便宜四個字,怕商珉弦聽不明白似的。然後又問:“那人都這樣了……你還要嗎?”
商珉弦聞言,心髒抽緊:“要。”
莊清河沒說什麽,挂了電話。
商珉弦沒問莊清河是怎麽把人救出來的,他不好奇,也不想了解。
安安回來後,整個人看起來更傻了。商珉弦叫他,他的反應也很慢,像那種不怎麽聰明的小孩兒。
而且他現在不怎麽看商珉弦了,即使看,也不再是像以前那種直勾勾到犯傻的眼神,而是一種怯懦躲避的。
商珉弦讓他洗澡,他就乖乖地脫了衣服坐進浴缸裏。他身上有傷,大部分不算嚴重,而且都處理過了,幾乎都是一些淤青。
最嚴重的要屬他背上,上面有很多道觸目驚心的鞭痕。
商珉弦在浴缸旁邊蹲下,問的有些艱難:“那些人,打你了?”
安安聞言縮了縮身子,眼裏抖落出驚恐。
商珉弦沒有追問,垂眸撩着水給他洗澡。洗完澡又從櫃子裏拿了一件幹淨的浴袍給他裹上,像抱一個娃娃一樣把他抱到床上。
安安坐在床上,呆愣了一會兒,然後就擡手解浴袍的帶子。
他們兩個之間,除了這個也沒別的了。
商珉弦直到他衣衫半褪才反應過來,出聲制止了他。他現在并不想這些事,怕吓到安安。
安安眼神黯了黯,重新把浴袍穿好,接着就不知道該幹什麽了,呆呆地坐着。
商珉弦看着他,覺得他的樣子有些可憐。
以前安安就算不說話,也都還是鮮活的。可現在的他心裏仿佛翻湧着無人問津的暗湧,沉默是他情緒的留白。
商珉弦在這種沉默中,似乎品到了名為悲傷的東西。
這天夜裏,商珉弦第一次讓安安在他的卧室過夜。第二天早上醒來時,安安整個人都縮在他懷裏,倒是睡得很好。
商珉弦交代管家,不讓安安幹活。可是他沒事兒了還是會在花園裏拔拔草,捉捉蟲什麽的。
只是餐桌上的玻璃瓶一直空着,他再也不摘花給商珉弦了。
這天安安起得有點晚,下樓來到餐廳找吃的。林姨給他端來一碗粥。
安安現在就像商珉弦養的一只漂亮鳥,林姨就是那個喂鳥人,一個不怎麽上心的喂鳥人。
那碗粥安安喝了一口,發現已經冷了。他寫〔可以幫我把粥熱一下嗎?〕
林姨忙着自己手裏的事,看都不看他一眼,她對這個爬男主人床的年輕孩子一直都沒什麽好感。
安安捏着那個條子,站着等了一會兒,像是想明白了什麽。最終還是回到餐桌前,把冷粥喝掉了。
而這天商珉弦一回來,管家就對他說:“安安今天找到我,說要辭職。”
商珉弦身形一頓,轉頭問:“辭職?”
管家點點頭。
商珉弦又問:“你怎麽回他的?”
管家:“我沒答複他,只說讓他找你。”
商珉弦找到安安的時候,他蹲在花園的月季前,拿着小鏟子松土。商珉弦問他:“要辭職?”
安安看着他,點點頭。
“為什麽?”
安安低頭,用小鏟子戳了戳地。
商珉弦看了他一會兒,說:“辭職要提前一個月說的,你知道嗎?”
安安擡起頭,看着他。
商珉弦又說:“你這種突然辭職的行為太不負責任,最起碼要給我時間找接手你工作的人。最快也要一個月後才能給你工資,你現在走的話,一分錢都拿不到知道嗎?”
他知道安安身上沒什麽錢,之前只不過扣了他500塊錢,他都幽怨了好幾天。這樣的話,安安就只能留下來,哪怕是暫時的。
別的他們可以慢慢來。
安安聞言眨了眨眼,似乎不敢相信商珉弦居然能對他這麽殘忍。
第二天早上,商珉弦醒來發現床上已經沒有人了,他以為安安已經起來了。可是下了樓也沒有看到人。問管家,管家一臉茫然。
安安走了,不告而別,工資都不要了。
商珉弦不知道能去哪裏找他,又想到了莊清河,這人好像是有點本事的。他當即又給莊清河打了個電話。
莊清河看着手機上的來電號碼,臉皺得像個老苦瓜,半天後接起來:“商老板,什麽事?”
“安安跑了。”
“……”
莊清河揉了揉太陽穴,問:“所以呢?”
“你把人給我找回來。”
莊清河語氣不耐:“人我給你救回來了,你自己沒看住,怪不到我頭上吧?”
他吐了口氣,甚至有點苦口婆心的,勸道:“而且,他既然不願意在你那,你就放人走呗。”
商珉弦壓根聽不進去,甚至不跟他廢話,直接道:“莊清河,你知道我想找你麻煩有多容易嗎?”
“……”莊清河詐屍似的從床上坐起來,狠聲道:“商珉弦,你有病吧?”
商珉弦一字一句:“把人給我找回來。”
“我不找,就不找!”莊清河也惱了,說:“我天天忙得要死,誰要給你打白工啊。”
說完挂了電話。
在接下來的時間裏,商珉弦一邊讓人去找安安,一邊想辦法給莊清河使絆子。
連趙言卿都聽到了風聲,為商珉弦一反常态的行為感到詫異,打電話問他:“怎麽回事?莊清河得罪你了?”
商珉弦不想說話。
于是趙言卿又問:“因為什麽呀?”
商珉弦:“安安。”
他實在沒有心情應對趙言卿好奇的詢問,說完就挂了電話。
趙言卿這個浪批琢磨了兩秒鐘,嘿嘿一笑,認定這裏邊是争風吃醋的事。
兩天後,莊清河終于給商珉弦回了電話,可能是因為被他的手段弄得着急上火,莊清河聲音有些嘶啞:“你到底想幹什麽?”
商珉弦一個字都懶得多說:“安安。”
莊清河直接瘋了,扯着破鑼嗓子罵道:“天天讓我幹這幹那,你給我發工資了嘛你!”
“你可以不幹。”商珉弦威脅起人來也是毫無情緒,他問:“你投的那幾部電影經得起……”
“行行行行了。”莊清河打斷他,問:“你非得跟我過不去嗎?我沒得罪過你吧?”
“我只是想找回安安。”商珉弦的聲音突然喪了起來,聽起來很難過的樣子,說:“你幫我找到他,我以後絕不找你麻煩。”
莊清河似乎是沒料到他這麽難纏,沉默片刻,嘆了口氣說:“給我幾天時間。”
商珉弦用一種對手下員工交代事情的語氣說:“那你把效率提上來,我要盡快看到結果。”
“……”
挂完電話,莊清河聽到坐在旁邊椅子上的鄧昆冷哼一聲。
莊清河聽見了,但是什麽都沒說,低着頭摳指甲,半天後又躺回床上,把自己蜷成一團,罵了句操,嘀咕:“這一天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