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便宜貨
第8章 便宜貨
趙言卿坐在餐廳靠窗的位置,對面是齊月,桌上是大餐。美食美色當前,他的眼睛卻一直忍不住往窗外瞟。
孟書燈這會兒在幹嘛呢?
透過車窗可以看到,他的車就停在外面,可是孟書燈不在。
又過了一會兒,孟書燈回來了,他打開了駕駛室的車門,他坐了進去,他手裏拎了一個包裝袋,他打開了袋子,他拿出了什麽東西,他在吃那個東西。
看着像什麽面包。
趙言卿突然覺得有點食不知味,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幹什麽。
“這家店味道不錯。”齊月在他對面說。
“嗯。”趙言卿随口應了一聲,這才把視線轉到齊月身上。他對情人一向大方又紳士,辦事之前還把人喂飽。
而下午才在辦公室和他有過肌膚之親的另一個人,正坐在外面的車裏啃着幹巴巴的面包,像一個疲于奔命、敷衍三餐的出租車司機。
接着趙言卿又有些煩躁,是他堅持要孟書燈給他當司機的,一直以來他對孟書燈的好用有着切身體會,所有事交代給他,他都能處理得井井有條。
司機、助理、床伴的工作孟書燈一個人都給擔了,甚至像現在這樣在他和別人約會的時候,孟書燈也盡職盡責地等在外面。
趙言卿甚至可以想到,等會兒吃完飯,孟書燈會送他和齊月回家或者去酒店,他還會問自己要不要留齊月過夜,如果他說不留的話,孟書燈會等到他們完事兒之後再送齊月回去,或者幫齊月叫車。
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樣,做這些事的時候,孟書燈總是一臉平靜又理所當然,水過無痕,什麽都不在乎。
吃完飯,趙言卿和齊月回到車上,剛一上車,齊月摸了摸口袋,突然說:“我手機落在餐廳了,等我去拿一下。”
說完還在趙言卿臉上親了一口。
趙言卿拍拍他的手臂,柔聲道:“去吧。”
齊月出去之後,車裏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知道你為什麽這麽便宜嗎?”趙言卿突然在後排出聲。
孟書燈從駕駛座轉身回頭,一臉茫然地看着他,嘴角還有剛吃的牛角包的碎屑,手裏正拿着一瓶水準備喝。
驟然聽到趙言卿這句充滿惡意的問話,他愣在那,不知道自己又做錯了什麽事惹他不高興了。
趙言卿看他不說話,便接着說:“就因為你太不會哄人了,你這張嘴什麽時候能說兩句好聽的?”
像齊月他們那樣嗎?孟書燈回憶了一下,他們說話很柔,很嗲,而且說話內容也很露骨。一聲趙總能叫得一波三折,比戲腔還婉轉。
趙言卿想讓他也那樣嗎?
孟書燈眨了眨眼,看着他一言不發。
趙言卿被他那雙眼鏡後頭水淩淩的眼睛一看,心裏一悶,皺眉道:“我跟你說話呢。”
孟書燈垂眸,擰着手裏的礦泉水瓶,說:“我不會,不太會哄人。”
工作之外的事情上,他一直都不善言辭,也确實在這上面吃過很多的虧。
趙言卿哼一聲,似乎是不耐煩他的遲鈍和愚笨。
這邊齊月已經從餐廳拿了手機回來,拉開車門就要上來。
誰料趙言卿看了他一眼,沒讓他上來,說:“你先回去吧。”
“啊?”齊月一愣,這是什麽情況?
趙言卿懶得解釋,又說了一句:“關門。”
齊月站在車外,愣愣地把門關上。
孟書燈也覺得莫名其妙,不是喜歡齊月這種會哄人的嗎?那為什麽又不高興了?
你看,這個世界上大概沒有人能讓趙言卿滿意。
但是孟書燈沒多問,平靜驅動車輛準備送趙言卿回去。
等紅燈的間隙,孟書燈透過後視鏡時不時看趙言卿一眼。
趙言卿察覺到了,嘴角有了些笑意,說:“你想說什麽就說。”
孟書燈看了他一眼,又飛快收回視線,說:“我在想,轉崗的事。”
趙言卿一愣,皺眉:“轉崗?”
“嗯。”孟書燈想轉崗其實想了很久很久了
現在他身上的錢足夠醫院半年的開支,半年差不多是公司的一個項目周期,到時候可以拿到獎金。這樣就能接得上了,到時候就算不繼續從趙言卿這裏拿錢,也不至于讓奶奶面臨斷藥的風險。
趙言卿聞言,把身子坐直,表情有些難看,問:“為什麽?做我的特助不好嗎?”
沒有什麽好不好的,孟書燈不太想思考這個問題。他只知道他不想繼續現在這種生活了,很累。
白天也累,晚上也累。
孟書燈目視前方,握着方向盤,沒有正面回答:“我想去營銷部,我現在過去能直接做項目,也可以帶團隊。”
趙言卿透過後視鏡看着他,孟書燈的眉眼長得很好看,跟他的名字一樣,很靈氣,一看就是很聰明的人。
孟書燈腦子确實好,讀書時就成績優異。但是這人的靈光都用在學習和工作上了,其他地方都笨拙得很。特別是怎麽讨好自己這件事,都兩年了還沒學會。
“我問的是,做我的特助不好嗎?”趙言卿再次發問,聲音很沉。
孟書燈也沒有蠢到實話實話的地步,看出他不高興,只是說:“做特助很好,但是我有職業規劃。”
趙言卿當然知道這一點,孟書燈的工作能力有多強,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他也明白,孟書燈轉崗實際上就意味着要結束和自己的關系。
“跟我在一塊兒很難熬?覺得很煩嗎?”
孟書燈沒說話。
趙言卿當他是默認了。
“你是覺得我錢給少了?”趙言卿問他。
孟書燈聞言,頓了頓才說:“跟錢沒關系。”
“現在又跟錢沒關系了?難道你當初不是為了錢爬上我的床嗎?”趙言卿歪着頭笑,說:“還是因為說你是便宜貨,你心裏不高興了?”
這話說得太難聽了,但也是事實,孟書燈無從反駁。
自從上次的首映式被趙言卿毫不留情地說醜,接下來的這幾天時間,孟書燈都一直在遭遇來自趙言卿的語言攻擊,他也是突然意識到自己原來有這麽多缺點。
剛才趙言卿問他知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麽便宜的時候,其實他心裏閃過了好幾個答案,都出自趙言卿對他的評價。
皮膚太蒼白,身材太瘦,長得不好看,身體僵硬,眼大無神,笨嘴拙舌,沒有幽默感,戴眼鏡的樣子像個古板的書呆子,床上技術差。
都是在為他為什麽這麽便宜做解釋。
其實一開始孟書燈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便宜,反正趙言卿給的錢是夠他用了。
直到有一天,趙言卿故意讓他替自己買了個包,送給一個他當時打得火熱的模特。孟書燈看了那個包的價格,才知道自己是真的很便宜。
後來他接手了趙言卿的支票本,經常幫他開支票給那些人,那種價格差異就更直觀了。比較起來,自己的成交價确實最低。
這天,孟書燈被趙言卿要求留宿。
完事後已經是深夜十二點,兩人躺在床上,孟書燈時不時吸吸鼻子。
趙言卿扒拉他,問:“你在哭嗎?”
孟書燈驚訝轉頭,說:“沒有,鼻塞而已。”
趙言卿聽他說話确實有鼻音,但是語氣卻是平淡如水,一點不像哭的樣子。于是冷哼一聲,躺了回去。
孟書燈有些摸不着頭腦,不知道他又鬧什麽脾氣。
想來想去,覺得是自己吸鼻子的聲音吵着他了,于是就拼命忍着。又過了一會兒,他覺得趙言卿應該是睡着了,就悄悄起身抱了毯子準備出去。
“你幹什麽去?”趙言卿突然問。
孟書燈吓了一跳,回頭說:“趙總,我去外面沙發上睡。”
趙言卿坐起來,冷着臉:“和我在一起睡很難受嗎?”
孟書燈皺眉看着他,他有時候真的很難理解趙言卿的腦回路,怎麽總把人往壞的方向想。但他還是耐着性子解釋:“我鼻塞,怕吵到你。”
見他沒說什麽,孟書燈抱着毯子出去了。
趙言卿一個人躺在床上,卻是睡不着了。
趙總……
孟書燈現在對他,只剩下這個稱謂了。
當年他們在一起那段時間,趙言卿很愛跟孟書燈開玩笑。孟書燈名字裏有個燈字,于是他就老管他叫小神燈。
孟書燈則只是幹巴巴地喊他的名字。
有一次他玩心上來,把孟書燈堵在教室角落,逼着孟書燈叫他卿卿。
那天,孟書燈被逼得臉都紅了,憋了半天才叫出來。
現在想想,好像都是很遙遠的回憶了。
其實趙言卿以前不是這麽浪的,當年他也是一個純情少年。
一切改變是從他出國那天開始。
其實現在想想,當時父母之所以堅持讓他出國留學,也是有跡可循的。他們大概在他面前演夠了恩愛模範,一刻都不想忍了,便匆匆把他打發出去。
那天他父母把他送到機場,就離開了。而當天因為突如其來的暴雨,航班取消。趙言卿懶得等司機來接,就直接在機場打了個車自己回家了。
回到家時還不算晚,但是客廳空無一人,傭人也都不知所蹤。他聽到父親在露臺打電話,桌上放着電腦。
這時母親推門從卧室出來,穿着不太體面的睡袍,一臉春色,和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男人貼在一起,舉止親密。
同一時間,父親講完電話,也從陽臺上進來了。
然後,客廳裏就形成了一個即使現在趙言卿回想起來,仍然非常割裂詭異的場面。一臉平靜的父親,偎着情人的母親,震驚的兒子。
當時趙言卿最驚訝的其實不是母親出軌,也不是她居然把情人帶回家,而是父親居然一臉平靜。
後來母親打發了情人,他們和趙言卿在客廳聊了一夜。
他們向他坦誠了很多事,開放式的婚姻,玩伴的相處模式。
趙言卿的世界觀在那一夜崩塌,他一直以為他的父母是他一直以來看到的,那種和睦相愛的模式。不知道真相如此不堪。
兩個游戲人間的人,因為家族利益而選擇聯姻,資源整合,然後各自放飛在各自的花花世界,不僅不幹涉,甚至還……交換玩伴。
趙言卿是他們兩個給彼此家族的一個交代。
甚至不是後代,是交代。
趙言卿的父母二人骨子裏都是極端利己主義者,自私,冷漠,薄情,缺乏責任心,他們對自己的孩子也是這樣。
他們似乎也演夠了和睦恩愛的戲碼,年過四十的人,沒幾年可以肆意享樂的日子了,他們即将面對衰老。
甚至沒有選擇一個更溫和的方式,因為并不很在意趙言卿的感受,只是淡淡道:“你也十八歲了,這些事沒什麽好隐瞞的。”
趙言卿坐在那,看着眼前的兩張臉,突然變得陌生,而自己好像是在一場噩夢裏。
一個孩子,突然覺得父母可怕,可能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
哦。趙言卿心想,原來我來到這個世界上不是因為愛啊。
他好像被撕裂了,整個人都輕了。
那天他沒在家停留,又拖着行李一個人回了機場。
那年他十八歲,在機場休息室坐了一天一夜,一直等到那場大雨終于停了。
他去了洛城,往後四年都沒有回來過。
他在最稚嫩,人生觀尚且未完全成型時,遭遇到了父輩的打擊,在他面前揭露出了一個無比醜陋的真相。
他的自我存在尚未堅定,醜陋的真相便已不期而至。
少年的認知和現實的割裂産生的落差令他無所适從,從而延宕且扭曲。
孩子對父母的模仿是與生俱來的,當他還沒有成為一個具有完整堅定的三觀的個體時,他會不自覺去模仿父母的言行和價值觀。
然後強迫自己接受父母的言行,哪怕知道那是錯的。
當一個人發現自己最親近的人身上擁有某種他并不支持的特質,并且因此享受其中時,他就會産生搖擺感。
所有東西都亂套了。
這種來自身邊人的打擊的那種沖擊力則非常巨大且可怕的,這是一個人被活活打碎再重塑的過程。
這個重塑過程十分重要,它奠定了一個人往後的性格。
有些人完成重塑,脫胎換骨。有些人重塑失敗,偏離軌道。
趙言卿是個重塑失敗的人,所以哪邊都不能自處,哪邊都不能信任,從而變得十分別扭,乃至扭曲。對于自己的行為,他心中始終無法自洽,更加做不到自我和諧。
可是前面又漆黑一片,他看不到方向。
這個深夜,趙言卿又犯病了,他突然很想聽孟書燈再叫他一聲卿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