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家書
第63章 家書
為什麽明明是同一個人, 趙澄立前後态度差別這麽大。
主要是因為當時的心态不同。
城破以後,趙澄立的工作就沒了,但他之前因為攢下了一些家底, 而且都好好的藏起來了,所以這日子, 一直都沒到彈盡糧絕的時候, 始終都過得下去。
可他過得下去,他的兄弟們、朋友們, 就沒這麽好的運氣了。
從城破一直到如今,總共才半年多的時間, 他的兄弟們死的死、傷的傷, 但因為之前大家一直生活在南诏人的恐懼之中,反而分不出精力來憤世嫉俗, 每天想着如何活下去就很艱難了,哪有時間去想仇恨誰的問題。
而這一局面,在丁醇入城以後被打破。
南诏人走了, 洪州又回到了大齊的版圖裏面, 他們不用再擔心被南诏人帶回去當苦力了。本來應該是喜大普奔的一件事,然而才高興了沒幾日, 他們就發現, 自己的日子,其實一點都沒見好。
丁醇的大軍繼續前進, 留守的官兵則整日行色匆匆,衙門空蕩蕩的,連門口的血跡都沒擦幹, 偶爾走出一個人來,對方卻看起來十分忙碌, 根本不會搭理城中越來越多的流民。
這就給了隆興府的百姓一種感覺,仿佛,他們已經被放棄了。
城重要,人不重要,他們的死活,沒有一個官兵在乎。
原本大家都是藏了一些餘糧的,可坐吃山空下去,總有見底的時候,起初是一個人捉襟見肘,後來十個,再後來一百個,一千個……
而趙澄立,也是這時候被人盯上的。
他本身性格就如此,急他人之所急,是個義薄雲天的漢子,不再擔心南诏人以後,他就從家中走了出來,一邊回到碼頭繼續工作,一邊想辦法的去幫助那些有需求的人。
可他一個人,怎麽幫得過來這麽多人,而且這人數還在一日複一日的增加,可以說,那時候趙澄立的心,就跟煮開了的水一樣不停的翻騰。
人在着急的時候,性格最暴躁,這時身邊再有個人給他稍稍的點撥一下,說大家過成這個樣子,都是官府不作為,他們有糧不放,這是準備再餓死一批人,給自己省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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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烏鴉一般黑,原來的通判你還記得嗎?南诏人打進來了,他來不及逃,直接就躲進自家地窖裏,躲了半年啊,任憑外面慘叫聲怎麽響,他都留在地窖裏,吃香喝辣,安穩度日。
現在朝廷又派了新的知府過來,呵呵,你知道那知府是誰嗎?孟舊玉的兒子!第一奸臣的兒子,能是什麽好東西?你再看他的态度,自己不願意來上任,先把同知打發過來替自己上任,依我看,他就是嫌棄這塊地方,這種人,你還想指望着他能給咱們放糧?怕是等他來了,咱們連最後一點活路都沒有了。
我還聽說,那個新同知,就是新知府的爪牙,他啊,八成就是孟昔昭派來打前站的,提前摸清咱們這邊有多少人、有多少地,等他來了,就立刻增加賦稅,把所有青壯都拉出去服徭役。對了對了,還有個事你應該不知道,那個把咱們外城農田都燒壞、炸爛的東西,那個叫火/藥的,據說就是這個孟昔昭讓人研究出來的。
趙澄立聽說這些以後,頓時就怒火中燒,翻來覆去好幾天,越想越氣,而這時候,另一個跟他一起做工的人說了句,聽說同知大人去查看糧倉了,是不是要給咱們開倉放糧啊?
之前那個一直給趙澄立洗腦的人則噓了一聲,怎麽可能,要放糧,他來的那天就放了,估計他是去看看還有多少糧食,看看還夠不夠他們自己吃的。
就這樣,趙澄立在別人堅持不懈的鼓動下,大步流星的來到了謝原面前,而在得到了謝原那句再等等之後,趙澄立先入為主的就認為,謝原是在使拖字訣,他根本就沒想給大家放糧。
堂下百姓說的沒錯,他就是一時沖動。
被關押起來以後,趙澄立很快就後悔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就鬼迷心竅,竟然出手打傷了新來的同知大人,在獄中日日後悔、日日反思,但他反思的全是自己的問題,根本沒想過,他這麽做,是被人一句一句挑唆出來的。
……
江州的造反軍啊……有點像傳/銷。
他們就是一群烏合之衆,互相沒多少交情,也沒什麽本事,但因為有個特別會玩弄人心的首領在,不斷的發展下線,下線們學了幾手,漸漸就察覺出口舌的妙用來了,僅僅說幾句話而已,不費吹灰之力,還能達到自己想要的效果。
來隆興府的這幾個人,頭領是那位首領的親信,學到的最多,他們原本的計劃是,在城裏四處點火,不管有用沒用,反正見一個挑撥一個,廣撒網,總有那麽幾條笨魚能上當。
等到城中越來越亂的時候,他們就可以偃旗息鼓了,因為那個時候已經用不着他們挑撥了,官民的矛盾已然到了水火不容的程度,繼續發展下去,必然出事,而且是出大事。
而這時,他們就可以收網了。
趁亂吸納兵力,把願意走的人,全都帶到江州和隆興府交界的地方,給他們訓練,然後等着老大一聲令下,就跟他裏應外合,一起把江州攻打下來。
流民們都已經絕望成這個樣子了,他們連點好處都不用給,只要說一句,跟着我們,有飯吃,他們就會立刻欣喜的跟上來,替自己賣命。
可惜啊,像隆興府這樣的地方還是太少了,要不然的話,他們的勢力還能發展壯大的更快些。
至于到時候他們要怎麽養這麽多的流民……
呵,這不重要,反正都跟着他們走了,到時候打死幾個不聽話的,殺雞儆猴,諒他們也不敢再說什麽。
這個計劃,雖說簡單粗暴了點。
但是,在這個時代,這個地方,還真就是這樣的計劃,最管用。
要是沒有孟昔昭這個變數,江州就是這樣淪陷的,而有了人馬之後,哪怕他們還是一群烏合之衆,哪怕他們手底下一個正經的兵都沒有,他們也能憑着這些流民對活命的渴求,一路打到潭州、岳州,乃至鄂州。
烏合之衆就是烏合之衆,哪怕揭竿而起了,沒有謀略,只知道花天酒地,享受人生,遇見不稱心的,就知道殺殺殺,這類人是絕對不可能登上大位的,哪怕沒有詹不休同時造反,他們也堅持不了多久,最多兩三年,就會被朝廷派兵清剿殆盡。
可這兩三年,又是怎樣的一番慘狀呢。
在書裏,鄂州通判謝原被造反軍哈哈大笑着拉出去當衆烹殺,此事引來了詹不休和他衆手下的義憤填膺,然而通判尚且能得到一筆帶過的一句話,那些同樣死在城破之日,被随手砍殺了的百姓,卻是連一句話都得不到了。
孟昔昭不想等到那個首領冒頭的時候,再把他處理了,誠然,那樣的話,他出現及時,也會是大功一件,但他不想用這點功勞,換江州人民繼續水深火熱的生活幾個月。
隆興府這邊到底有多少老鼠,孟昔昭不知道,但想也不會太多,就這麽幾只老鼠,已經讓隆興府的大牢人滿為患了,可見江州那邊又會是什麽情景。
江州知州他不認識,但自古以來,江州這個地方,就是被貶官的最佳選擇,據說江州知州還是個很擅長詩詞的,自從來了這邊,好家夥,文思泉湧啊,幾乎每月都有新作現世。而且每一作都是抒發自己懷才不遇心态的,題材相當穩定。
……
想也知道,這種人都只顧着關注自己,哪怕發現了江州內部很亂,他也不會往有人故意鬧事上想,反而還會覺得,江州本來就是這個樣子的。
孟昔昭當堂審理趙澄立,就是要借他這個人,揪出隆興府的老鼠們,然後,再順藤摸瓜,把那個傳/銷頭子也抓了。
此時此刻,趙澄立已然發現自己可能是被人當槍使了,他滿頭大汗,用力的回想到底是誰總在他耳邊說謝原和孟昔昭的壞話,但是他又有幾分猶豫。
畢竟他是個大俠一樣的人物,哪有大俠出賣朋友的呢。
孟昔昭見他支支吾吾就是不開口,頓時恨鐵不成鋼:“趙澄立,你是不是還沒意識到此事有多兇險?”
趙澄立呆呆的看着他,啊?
哪裏兇險了,就算對方真是故意的,那不也就是坑了自己一個人嗎。
“挑動官民矛盾,往小了說,這是想置你于死地,往大了說,那就是故意煽動百姓,意圖勾引官兵鎮壓,給你們所有人,都扣上一個惡州刁民的帽子!”
孟昔昭循循善誘,不止是說給趙澄立聽的,也是說給外面百姓聽的:“你可知道謝同知是誰?他是已故謝皇後的親侄,此事傳回應天府,傳回陛下耳中,陛下震怒,別說你的命能不能保住了,說不定,就因為你一個人,整個隆興府都要倒黴,到時候陛下派大軍前來,武力鎮壓所有百姓,隆興府怕是又要血流成河了!”
趙澄立:“…………”
他整個人都驚呆了。
對于祖上好幾輩都生活在隆興府的趙澄立來說,他這輩子親眼見過最大的官,之前是謝原,現在是孟昔昭。
應天府的動向雖說全國都知道,但那說的是大事,至于皇帝老爺後宮是什麽情況,他有沒有真愛,他對皇後好不好,外人就不得而知了。
因此在除了應天府以外的地方,大家都默認,謝皇後還是很尊貴的,她兒子未來也一定會繼承大統。
原本,趙澄立以為自己打的就是一個普通官員。
現在可好,這官員還是個皇親國戚,是如今陛下的侄子,也是未來陛下的表兄弟。
難怪孟昔昭剛剛說判他一個夷三族都不算什麽……可不是嗎,打了皇親國戚,他就是有十顆腦袋,也不夠砍的啊。
如果這件事只跟自己有關,趙澄立八成不會出賣朋友,但這件事眼看着不止跟自己有關了,要是不把那人供出來,自己的族人,鄰居,甚至連素不相識的鄉親們,都可能因為自己一時糊塗,而遭逢大難。
外面的百姓也沒想到那謝同知居然有這種背景,一時之間十分震驚,生怕皇帝老爺因為他挨打,就遷怒上隆興府,他們趕緊七嘴八舌的說着:“趙三哥,到底是誰,你說啊!”
“就是就是,說出來,孟大人就不會殺你了!”
“快說吧,別藏着掖着了。”
混在人群中的頭領:“…………”
他現在十分的緊張。
其實跟趙澄立接觸的人不是他,是他的一個手下,趙澄立就是招供了,也不會牽連到他,問題是,他們的計策被孟昔昭看透了,接下來的計劃,也沒法實施了。
老大是個特別殘暴的性格,辦事好,他誇你,辦事差,他先揍你,揍完不解氣,幹脆就殺了你。
頭領背後冒冷汗,他覺得不能再從這待下去了,還是趕緊回去,想想怎麽辦吧,實在不行,江州他就不回去了。
頭領轉身要走,誰知道,身後突然多了兩個硬邦邦的人牆。
頭領懵逼的看向這倆人,對方長得兇神惡煞,看着他的眼神,也十分不善:“看什麽看?轉過去!”
這頭領原先就是個混混,欺軟怕硬的特征已經刻在骨子裏了,頓時聽話的轉過身,又繼續面對着大堂。
“……”
銀柳站在不遠處,看着頭領僵硬的身影,不禁微微一笑。
此時,趙澄立已經心驚膽顫的供出了之前經常和他一起聊天的人,他說了三個名字,這三人都跟他說過官府不好。
孟昔昭并沒有立刻讓衙役去抓人,而是細細的詢問他,這三個,哪個說得最多,他跟他們又認識多久了。
第一個人是趙澄立的工友,兩人認識快十年了。
第二個人是趙澄立村子裏面的青年,他倆打小就認識。
第三個人也是趙澄立的工友,但他是上個月才來碼頭做工的,據說他來自隆興府東邊的村子,家裏實在吃不起飯了,才出來做工。其他人全都是西邊的,對那邊也不熟悉。
外面的百姓看着孟昔昭擰起眉的模樣,不禁也擔心起來。
府城就這麽大,前兩人都是本地的,跟不少人都沾親帶故,他們怕孟昔昭把這兩人也抓起來。
然而孟昔昭沉吟片刻,卻搖了搖頭:“隆興府之前的狀況實在不好,百姓之間說一兩句氣話,本官也是能夠理解的,況且本官相信,隆興府本地的百姓不會如此蠢笨,倒是那個你們誰都不認識的人,你們當真确定,他是隆興府的人嗎?”
趙澄立愣了愣,突然面皮一抖,激動起來:“不……不!大人,小人想起來了,他說話不是隆興府的口音,時不時的,就冒出一句外地語調來!”
趙澄立這個氣啊,本來他還不相信孟昔昭說的,那人就是故意讓他送死,他覺得,對方可能也是對官府太失望了,所以才挑唆他,想讓他給自己出口惡氣。
可這人都不是隆興府的,他有什麽惡氣需要出的?
作為苦主,趙澄立自然是生氣居多,而外面的百姓,聽了孟昔昭這番話,就是感動居多了。
真是個好官啊!知道護着自己的百姓,護犢子,真好!
……
凡事都怕往回想,因為人們在日常生活中,是不會在意某些小事的,可記憶就儲存在大腦中,一旦發現什麽不對的地方,很快,大批大批的細節就會冒出來,讓人不禁愕然,原來破綻一直都在的嗎?
趙澄立一改之前頹廢的模樣,把仇恨都轉移到了那個人身上,孟昔昭見狀,對他說:“他改了籍貫來混跡你們中間,那他告訴你們的名字,恐怕也是假的。依名抓人,有些困難,但依臉抓人,他就逃不掉了。”
說着,孟昔昭揮揮手,讓衙役去給自己拿炭筆:“你說,本官來畫,此等賊子絕不能放任他繼續留在城中,快一些抓到他,本官也就能放心了。”
百姓們感動的不要不要的,看看,孟大人全是為了他們着想呢。
順便,他們也伸長了脖子,想看看孟昔昭能畫出個什麽模樣來。
以前官兵張貼通緝令,都是直接拿畫好的過來貼,他們還沒見過這畫作誕生的過程。
衆人好奇的圍觀着,而趙澄立現在對那人已經是恨之入骨了,不用閉眼,都想得起來那人五官是怎麽樣的。
“小眼睛,寬鼻梁,眉毛特別黑,絡腮胡,嘴唇很厚……”
趙澄立一邊說,孟昔昭一邊刷刷刷的畫,百姓們不出聲了,怕打擾到當場作畫的孟大人,而那頭領,也一臉沉重的站在人群中。
罷了,事已至此,無法挽回,幸好他派去接觸趙澄立的這個手下,知道的事情還不算很多,一會兒等退堂了,官兵們都去抓他的手下,他也能趁亂逃離隆興府。
孟昔昭畫的特別快,趙澄立剛說完,他的畫也完成了。
端詳着這幅肖像圖,孟昔昭點點頭,然後遞給衙役:“讓趙澄立看看,像不像。”
衙役古怪的看着這幅異常逼真的肖像畫,猶豫了一會兒,他才往下面走去,而這時,孟昔昭又道:“也給堂外的百姓們看看,讓他們記住這個人,都小心一些。”
衙役應了一聲,來到趙澄立身邊,先把畫給他展示了一下。
趙澄立看見這幅畫,先是被這無比立體的肖像畫震了一下,然後,他也露出了古怪的表情。
孟大人這畫,畫的是真好,看着跟真人都差不多了。
可是……這也太不像了吧!他畫的,跟自己說的,完全就是兩個人啊!
因為趙澄立是跪在地上的,衙役手拿紙張,這個姿勢,恰好能讓前排的百姓們看清上面的圖案。
剛剛趙澄立說長相的時候,其實大家都沒怎麽仔細聽,全在等着看畫呢,此時看見了,他們也沒想到像不像的問題,而是突然七嘴八舌起來。
“好逼真啊。”
“知府大人的丹青好生厲害!”
“而且還畫的這麽快。”
“我怎麽覺得這個人有點眼熟啊……”
在一群誇獎當中,突然混進來這麽一句話,大家一愣,全都轉過頭:“你見過這個人?”
那人撓撓頭:“見過,而且應當不久前剛見過。”
他這麽一說,突然有人也附和起來,“對對,我也覺得有些眼熟。”
三四個人都開始說眼熟了,終于,有個人想起來了,他吃驚的一扭頭,看向自己身後的頭領。
看一眼頭領,再看一眼前面的畫作。
一!模!一!樣!
頭領因為習慣了低調,并沒有站在最前面,他聽着大家說的話,一開始還沒反應過來,等那人不停的甩動腦袋,而且每甩回來一次,神色都更加震驚一分,頭領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這時候,那個衙役也拿着畫,狐疑的走了過來,頭領終于看到那上面畫的是誰了……
不就是自己嗎?!
頭領條件反射,轉身就要跑,然而這邊早就被人圍得水洩不通,而且發現這人就在自己身邊,百姓們早就炸鍋了,膽子小的開始尖叫,膽子大的則全都堵住他的去路,還對着後面的衙役用力指:“他,對,他,就是他!”
頭領:“…………”
趙澄立聽到了後面的動靜,看過去,也驚呆了。
畫的不像也就罷了,怎麽還真能對上號呢???
很快,這個頭領就被五花大綁,直接扔到了趙澄立身邊。
頭領心知絕不能承認,于是剛被扔過來,他就開始喊冤:“冤枉啊!大人,我根本就不認識這個人!”
趙澄立:“…………”
沒錯,他也不認識他。
但他由于太過震驚,此時只會呆呆的看着頭領,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頭領那叫一個氣:“你啞巴了!還不趕緊告訴知府大人,蠱惑你的人不是我!”
孟昔昭聽了,挑挑眉,頓時又是一拍驚堂木:“大膽!在公堂之上還敢如此放肆!”
“畫像俱在,你還敢狡辯?”
頭領:“…………”
這還有地方說理沒有啊?!
“大人,真的不是我啊!他剛剛說的明明是另一個人,這畫出來……怎麽、怎麽就成我了呢!”
孟昔昭眯眼:“你的意思是,本官畫錯了?”
看着他這個表情,頭領也只能硬着頭皮:“是啊,趙澄立說的人,根本就不是我這個樣子的。”
孟昔昭問:“那他是什麽樣子?”
頭領立刻按照趙澄立剛剛說的描述:“小眼睛,寬鼻梁,黑眉毛……”
說的十分完整。
孟昔昭笑了:“連本官這個畫畫的人都記不住趙澄立剛剛說了什麽,你怎麽記得這麽清楚?”
頭領反剪着雙手,愣了一下,急中生智道:“禀大人,小人十分關心此案案情,因此聽得格外仔細。”
孟昔昭哦了一聲:“那你複述一下本官所說的,此案的兇險之處。”
頭領:“…………”
他哪記得住。
那時候他光顧着思考自己接下來該怎麽辦了,也沒認真聽啊。
見他回答不上來,連趙澄立看他的眼神都開始不對了。
春寒料峭,頭領的腦袋上,卻出了不少的汗水。
孟昔昭頓時冷笑一聲:“這就是你所說的,你十分關心案情?實話告訴你,幾日之前,本官便已經知道你的底細了,你和你的同夥在隆興府四處挑唆,利用城中百姓的善心和急迫,本官命人暗中調查,最後竟調查出來,不止趙澄立一人,連那些搶官糧的百姓,也是被你們挑唆了,才铤而走險的!你說,你們還算是人嗎?!”
外面的百姓聽了,全都目瞪口呆起來。
而很快,這目瞪口呆就變成了義憤填膺。
誰家沒有幾個親戚呢,大牢裏關了那麽多人,總有這麽一兩個人,和自己沾親帶故。
搶官糧是死罪,大家已經默認這些人回不來了,現在聽說居然全是這個人挑唆的,恨不得沖進去直接殺了他。
頭領氣的要吐血,他們是挑唆了很多人不假,但不可能所有人都是他們挑唆的啊!他們也是過了元宵才來到隆興府的,而大牢裏好多人年前就在了!
但他之前就在喊冤枉,現在繼續喊冤枉,大家也不信了。
同時,大家也對孟昔昭佩服的五體投地,原來是早就知道幕後黑手是誰了,才升堂演了這麽一出戲,來了個甕中捉鼈,把人當場就給拿下了,也就是說,從一開始,知府就沒想要趙三哥的命,只是用他做個引子,把壞人引出來罷了。
隆興府現在缺錢缺糧缺人,尤其是趙澄立這種家庭頂梁柱,他要是真的死了,他們家也得跟着一起下黃泉。
能不殺就不殺,這是普通百姓的想法,如今,連知府也這麽想了。
有些心思敏感的百姓,甚至有種想哭的沖動。
隆興府算是苦盡甘來了啊……孟大人英明又仁慈,一定會把隆興府治理的越來越好的!
孟昔昭命人把這個頭領押下去,然後又站起身,親自走下來,對着外面的百姓拱手。
“此人不是獨自過來的,他還有同夥,而且,是有許多同夥,如今官兵們幫着修補農田,開墾土地,衙役們又忙碌于街道之中,瑣事繁多。在抓捕賊人一事上,還需城中百姓鼎力相助,若發現有不認識的外鄉人,且形跡可疑,煩請各位報告到府衙之中,如若屬實,對方确實有問題,府衙會獎賞給報案人五百文錢,權當鼓勵。”
這錢确實不太多,但有錢拿就是好事啊,百姓們立刻拍着胸脯保證,回去以後,就多多觀察那些陌生的面孔。
孟昔昭笑了一下,然後又嚴肅起來:“本官與謝同知商議過,既然搶官糧和毆打朝廷命官,都是被賊人挑唆,那便算是從犯,死罪可免,活罪卻難逃。”
“不日,城中就會開始修繕事宜,這些犯人因輕信他人,險些連累隆興府,本官便做主,讓他們出來做苦力,這樣一來,隆興府也不必再征徭役了。至于這些囚犯,大家不必擔憂,因是戴罪之身,他們沒有工錢,但一日三餐還是有的,不會讓他們餓着肚子做活。”
百姓們:“…………”
過于震驚,因此無法說話。
免掉死罪已經是天大的好事,竟然還能借此免除城中的徭役?
別說囚犯發不發工錢的問題,就是征徭役的時候,那些人,也從來沒見過一文錢啊!
親戚能不能活,大家是挺關心的,但大家最關心的,還是自己能不能活的問題。
糧食,孟知府給發放了,城中安全,孟知府也在逐步的修繕當中,連他們最怕的徭役,都被孟知府金口玉言,直接給免了。
之前那些想哭的人,這回是真哭了。
而且一邊哭一邊下跪,嘴裏說不出話,就只是嗚嗚嗚。
孟昔昭:“……”
對于這種場面,他有點招架不住,所以很快就跑了,等大家哭夠了,再擡頭,卻發現知府大人已經沒影了。
百姓們也不氣餒,心裏想着,等回去以後,在家裏給孟知府立個長生牌,保佑孟知府平平安安,而且能在他們隆興府多待幾年,如果能待一輩子,那就更好了。
很快,百姓也心滿意足的散去,而趙澄立被衙役拉起來,準備帶他回牢裏,繼續關着。
趙澄立卻不停的回頭,看向身後的公堂。
孟大人,謝大人……
我不會再做這麽糊塗的事了,我、我以後一定會報答你們的!
*
來到謝原那裏,趁着謝原現在有點空閑,孟昔昭把今日的事情一五一十都說了,其實他沒有跟謝原彙報的必要,但今天審的不是趙澄立嗎,謝原是苦主,于情于理,他都應該通知一聲。
謝原聽完了,點點頭:“如此也好,雖然我對挨打一事并不怎麽生氣,可他打的不僅是我,還是隆興府同知這個身份,讓他去做一些苦差事,也是應該的。”
孟昔昭點點頭:“能來搶官糧的,肯定都是硬茬子,別人的品性一時半會兒難以看清,他這個人,倒是不錯,可以利用他,盯着其他囚犯,也免得出什麽岔子。”
謝原笑了一下:“大人英明。”
“借幾個小人之手,名正言順的免除了囚犯的死罪,下官佩服。”
孟昔昭揮揮手:“哎,這不算什麽。不過,我總覺得,此事有蹊跷,幾個外鄉人何必要來隆興府鬧事呢?說不得他們背後,還有另外的人指使,等把他們全都抓住了,我再去好好的審問一番,府城裏的諸多事宜,就還是麻煩謝同知,多多照看了。”
謝原:“…………”
罷了,就是孟昔昭不說這句話,本身,這些事也是要落在他身上的。
謝原心累的點點頭,孟昔昭見他答應了,這才高興的起身,回了自己房間。
進入卧房,孟昔昭先伸了個懶腰,然後才坐在書案旁邊,思索起接下來的事情。
如今只落網一個,等他的同夥一起落網了,孟昔昭準備帶着這些人,去一趟江州,直接從源頭上,把那群烏合之衆一網打盡。
然後,他還得想想給隆興府創收的問題,總不能每一次缺錢了,都去找大戶們要捐款吧,那也太不要臉了。
而隆興府的地緣問題,他也要想想辦法,離南诏真的是太近了,哪天南诏想不開了,隆興府就要倒黴。如果能有什麽辦法,可以讓南诏忌憚起隆興府就好了。
越想,自己要幹的事就越多,沉默了好一會兒,孟昔昭晃晃腦袋,決定給自己放半天的假,更多困難,還是留待明日再解決吧。
至于現在,他攤開宣紙,執起毛筆,準備給應天府的家人們,寫幾封家書。
給父母的,可以寫在同一張紙上,主要寫的都是隆興府這邊的風土人情,也說一說自己如今如魚得水的情況,讓他們不要擔心。
給大哥的,就另起一封,說說自己遇到的一些困難,以及是怎麽解決了這些困難,然後不忘敦促他,大哥,你很快也要做官了,你看看,外放是多麽艱難的事情。我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出來沒關系,但你要是外放了,總不能讓縣主也跟着你吃苦受累吧,所以,你還是留在應天府,領個閑散職務算了。
閑散職務實權不多,想貪污,也很難。
……
再之後就是給孟嬌嬌的信了,前面跟寫給大哥的差不多,就是說說自己這邊條件有多艱苦,然後告訴孟嬌嬌,找老公,就找自己這樣的,能吃苦,能擔事,而且愛惜自己,潔身自好。
也不管孟嬌嬌看見這封信以後會有多無語,把這張紙也塞進信封裏,然後,他又重新攤開一張。
這回就應該是寫給太子的了。
可剛剛還侃侃而談的他,對着這張空白的信紙遲疑了好久,也沒想出自己應該寫什麽來。
手又下意識的摸向那個玉墜,想到太子是以何種心情為他送別的,孟昔昭突然放下毛筆,嘆了口氣。
自從來了隆興府,除了忙就是忙,睜眼要處理公務,閉眼還要思考前路。
想出去吃個飯放松放松都不行了,一來,沒時間,二來,沒人陪他。
想到這些,孟昔昭看着信紙,神情有些低落。
但也有好的一面,他這一低落,傾訴欲就上來了,于是,他又重新拿起毛筆,洋洋灑灑的寫了起來。
而另一邊,應天府中。
太子沒有待在東宮,而是出來了,在望江樓上,獨自啜飲。
上一次他突然提出自己想去匈奴,把大家都吓了一跳,天壽帝盯着他看了好久好久,并沒有當場答應或回絕,而是說容後再議。
這一容後,就容到了三天後,而三天後也沒有再商議,天壽帝直接宣布,由禮部侍郎和鴻胪寺卿一起去匈奴,把契約和交易的物品都帶回來。
鴻胪寺卿陸逢秋就是上一次送親隊伍裏的一員,他有經驗,而且上一次商議的時候,他也在那,匈奴人看見他這個熟臉,估計也挺高興的。
不管怎麽看,派這倆人過去,都是十分合适且官位相當,但大家聽了天壽帝的話,眼神都往太子身上飄。
出師不利呀。
他們想知道太子如今是什麽心情,可惜了,太子的臉色一點變化都沒有,看着還是那麽的精致柔和,像個假人。
文武百官們沒有人替他說話,大家也像忘了那天他開過口一樣,全都對天壽帝高呼陛下英明,發現沒人因為太子的異常,而打算投誠,天壽帝也感覺很滿意。
這就對了,投誠太子,那就是跟他這個皇帝過不去,百官們還是聰明的,知道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
……
大概人上了年紀之後,都有這種自信心過剩的問題。
總覺得這個世界就跟自己年輕的時候一模一樣,依然是圍着自己轉,絲毫變化都不會有。
很可惜,一般有這種想法的人,最後都會發現,絲毫變化沒有的,只有他自己。
這不,雖然在崇政殿上,沒有一個人支持崔冶,可崔冶只是出來喝了杯酒,就有人過來找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