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段子
第54章 段子
天壽十五年十一月二十七, 丁醇率江南軍出征,劍指南诏。
十一月二十八,孟昔昭交出代表着鴻胪寺少卿的黑色魚袋, 然後換了個銀色的,重新挂在腰間。
本朝規定, 只有五品及以上的官員, 才有資格佩戴銀色魚袋,孟昔昭自己戴上去, 還沒什麽感覺,孟夫人親自給他戴上官帽, 然後松開手, 望着他現在的扮相,滿眼都寫着驕傲二字。
孟昔昭都被她看得不好意思了, “阿娘,我都多大了,以後這種小事我自己來。”
孟夫人挑眉:“多大不都是我兒?”
撫了撫孟昔昭衣擺上并不存在的褶皺, 孟夫人感慨道:“今日之景, 為娘以前連做夢都不敢大膽的夢上一番。”
孟昔昭:“誰讓您以前對我的期望值太低呢,混吃等死, 就是您給我定下的目标。”
孟夫人:“……”
你這孩子, 瞎說什麽大實話!
孟夫人一瞪眼,孟昔昭立刻就慫了, 他讨好的對孟夫人笑笑,完全沒有在孟舊玉面前那頭鐵又氣人的模樣。
畢竟這是阿娘啊……掌管家裏的財政大權,他以後想多要點零花錢, 還得指望着她呢。
看着孟昔昭臉上的笑容,孟夫人神色稍霁, 然後塞給孟昔昭一袋散碎金子,這是給他今日留着用來打點上峰和同僚的。
孟昔昭掂掂這袋子的重量,心裏呵呵一笑,他最多從裏面扣個小疙瘩出來請同僚吃一頓飯,剩下的,還是留着幹點別的吧。
孟夫人還想叮囑他一些話,但眼看着錢到手,孟昔昭立刻無情的表示自己很忙,都快遲到了,還是早點走比較好,然後就這麽堂而皇之的躲過了一番來自親娘的愛の教誨。
孟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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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孟昔昭那風風火火離開的背影,孟夫人心中不太爽快,她坐下去,眉頭淡淡的蹙起。
又過了一會兒,孟嬌嬌過來了,她喊了一聲阿娘,然後就無精打采的坐在桌邊上飲茶。
孟夫人鳳眸一擡,望着小女兒這個疲累的模樣,她問:“你昨夜做什麽了?”
孟嬌嬌嘟嘴:“繡帕子呀,阿茴生辰快到了,我想送她一條自己繡的帕子。”
孟夫人:“……”
自從詹不休的身份在朝堂之上被點出來,孟嬌嬌聽說以後,便徹底松了一口氣,她也不再瞞着了,直接就告訴家裏人,自己有個手帕交,也姓詹,正是那詹慎游大将軍的女兒。
孟家夫妻的心情別提有多複雜了。
詹慎游此人,在孟家并不算禁忌,但因着過去的那點事,大家都不約而同的把這幾個字當做了不可說的名詞,輕易不會提起來。
孟舊玉和夫人沒跟自己的三個孩子說起過那些事,但是,這個就跟某些生理發育一樣,哪怕不說,到了年紀,該懂的也就懂了,就像孟昔昂,他知道家裏這點事,也知道自己爹很冤枉,但也改變不了什麽,所以,只能捏着鼻子認下來。
誰知道他們家還能出個一身反骨的孟昔昭呢,他能帶着四百多人的送親隊伍從匈奴全身而退,已經夠讓孟家夫妻震驚了,現在他們發現,自己震驚的還是有點早,孟昔昭他竟然早早的,就和詹不休認識,而且還一同前往匈奴,并肩作戰,看樣子,這情誼比一般的朋友還要深上許多。
孟舊玉是百思不得其解。
這世上還有能阻止他家二郎的事情嗎???
連詹不休那等死敵都能被他化敵為友啊!這小子,也太猛了吧!
在兩家上一輩的糾葛當中,孟舊玉看起來是個受害者,但他自己不是這麽認為的。
都是讀過聖賢書的人,難道他不知道十年前那些人湊一起嘀嘀咕咕究竟是想幹什麽嗎,就算那時候不知道,後來接到聖旨,他也知道了。視而不見,即為同罪,孟舊玉不會懊惱後悔說什麽要是我能幫一把詹大将軍就好了這等虛僞的話,同時也不會厚顏無恥的認為,自己能和無辜二字挂上鈎。
詹慎游死了,一堆人都得到了好處,孟舊玉得到的好處就是,他替天壽帝走了一遭,背負了罵名,使天壽帝開始信任他,由此,走上了封侯拜相之路。
這人血饅頭他吃了,這天大的冤案也有一塊拼圖是由他放上去的,所以,孟舊玉現在老心虛了,他連質問孟昔昭是怎麽跟詹不休認識的都不敢,只能在心裏悄悄的嘆息,真是父一輩子一輩啊,這樣也好,仇恨不及下一代,那詹不休眼瞧着就是個天生的将才,自己兒子跟他交好,說不定,以後他還能幫自己兒子一把。
孟舊玉現在被孟昔昭刺激的,已經越來越無奈了,連太子的事他都管不了,這件事,他更不想管了,便打定主意,裝作自己什麽都不知道,一切就讓孟昔昭按他想的去做吧。
他是這樣打算的,然而孟夫人跟他持不同意見。
她是之前幾乎不管孟昔昭在外面做什麽,現在,她卻覺得,自己不管不行了。
太子的事孟舊玉沒告訴她,但僅僅看着孟昔昭和詹不休交好,這就讓孟夫人心中響起了警鈴,她已經隐隐約約的意識到,二郎想做的,是大事,要不然的話,他不會連嬌嬌都扯進來,還特意讓她去跟詹家的小娘子當手帕交,那不就是想加深他們家和詹家的聯系嗎?
孟昔昭:“……”
我真沒這麽想。
他有沒有這麽想不重要,反正孟夫人是這麽認為了。她也知道,自己一個女流之輩,哪怕這生意做的再好,在官場上,也沒法真正的幫到二郎什麽,可要是什麽都不做,就讓她這麽靜靜的看着二郎一人沖鋒陷陣,她也做不到。
最後,思來想去,孟夫人覺得,自己只能在一件事上幫二郎了。
那就是——給他找個娘家強大的媳婦。
…………
孟昔昭完全不知道,他娘已經盯上了他的後院。
孟昔昭現在的兼差叫右文殿修撰,但平時辦公的地方并不在右文殿,而是在翰林院。
本朝有好幾個學士院,其中翰林院地位第二高,跟後世不一樣的是,此時的學士院,沒有做學問的,大家身份都一樣,即都是皇帝陛下的秘書。
皇帝就一個,秘書加一起卻有二十來人,而且每個秘書下面還都有自己的助理,這麽多文人湊一塊,幾乎就等于相同數量的娘娘湊一塊,每天光大戲,就能上演好幾場。
剛去鴻胪寺的時候,孟昔昭花了精力上上下下的打點,收攏每一個可以收攏的人,但在這,孟昔昭就不打算這麽幹了。
先不說他靠着請客花錢能不能收買這些自比清風明月的老學究,就算能收買,也沒什麽用。
他走的就不是文臣路子,而是奸臣、寵臣的路子,這些人待見他就怪了,更何況,哪怕他想走,上面還有個走了快三十年的闫順英杵着呢,他能眼睜睜的看着自己在學士院中大肆收買人心?
所以啊,低調做人,低調做事,就這麽安安靜靜的把這幾個月熬過去就行了,反正他在這就是個兼差,來不來的,都不礙着什麽。
翰林院的官員見了他,也沒像當初的韓道真一樣,非要給他來個下馬威,只是公事公辦,給他拿了一些最近的公文,讓他抄寫一份,留庫備用。
孟昔昭現在的字确實是大有進步,雖然,還是不怎麽好看,但最起碼不至于被人看一眼就哈哈大笑了,坐在自己的桌前,孟昔昭老老實實的抄公文,倒是把其他人看得都暗中點了點頭。
這位可是目前朝中最炙手可熱的人,闫相公說了,他在這是待不久的,不得罪、不讨好,平平安安的把他送走,就算他們完成任務。
雙方都很默契,選擇了同樣的方案,等到下值的時候,孟昔昭還有點受寵若驚。
原來在學士院當差這麽美好,大家都各自做各自的事,一點勾心鬥角的意思都沒有,天吶,他都有點不想走了。
幸虧其他人聽不到他的心聲,不然的話,他們當場就能讓他看看,自己更“美好”的一面。
……
下了值,孟昔昭也沒立刻回家,而是帶着慶福,一起在東華門外逛了逛。
臘月馬上就到,年關将至,大集上更熱鬧了,品類也比平時多了許多,孟昔昭随意的從這頭,逛到那頭,一樣東西都沒買,慶福不解的問他:“郎君,您到底想買什麽?”
孟昔昭唔了一聲,站在一個首飾攤子旁邊,他拿起攤子上一支梅花造型的粗糙銀簪,然後問慶福:“好看嗎?”
慶福老實的搖頭:“不好看,您要是買這個送給小娘子,小娘子肯定要罵您故意埋汰她。”
孟昔昭:“……誰說我要送嬌嬌了。”
慶福眨眨眼:“那就是送金珠姐姐?郎君,不是我說您,金珠姐姐在您身邊勞苦功高的,您好不容易送她個東西,還是送個稍微貴點的吧,哪怕送五兩銀子的也行啊,這簪子,最多就能賣一兩。”
這回,還不等孟昔昭說什麽,那攤主先怒了:“不願意買就滾蛋!再搗亂,我就揍你們!”
孟昔昭:“……”
慶福:“……”
默默的放下簪子,兩人灰溜溜的走遠,找了一個沒什麽人的茶鋪,孟昔昭要了一壺熱茶,然後讓慶福也坐下。
孟昔昭:“我問你,你在老家有沒有什麽定了親的、或者看一眼就難忘終身的小娘子?”
慶福被他問的臉都紅了,說話也不利索了:“郎君,您問這個幹什麽,我……我六歲就到應天府來了,我爹說,讓我先好好的伺候郎君,等郎君娶了娘子,我爹就去求夫人,讓夫人也給我找一個,然後我們夫妻一起,繼續伺候郎君。”
孟昔昭:“…………”
原來你在等這個啊。
那你怕是要跟我一樣,孤寡一生了。
茶上來了,孟昔昭捧着茶碗,幽幽的嘆氣:“行吧,看來你也幫不上忙。”
慶福這才從羞澀的情緒當中抽身出來,他疑惑的問:“郎君,您又想做什麽?就算我不懂,您可以先跟我說說嘛,說不定我能幫您找來懂的人呢。”
孟昔昭像個小老頭一樣,雙手捧碗,對着慶福眨了眨眼,他感覺慶福說的有道理,便說道:“是這樣,我呢,想去請一個人幫忙,那我就要投其所好,這人年少的時候,心悅一個女子,但那女子去世了,我想送他一個禮物,而這禮物,必須從這個角度打動他,你說,我應該送什麽?”
慶福愣了愣,轉而笑起來:“郎君,這事你不應該問我啊,你應該去問老爺和大公子,他們兩人才有經驗呢。”
孟昔昭:“……”
就是因為不想去問他倆,他才問自己的小厮。
他沒喜歡過一個人,哪怕理論再豐富,也容易掉進紙上談兵的誤區中,他爹和大哥,确實,經驗無比豐富,而且一個賽一個的專情,很适合給他當顧問。
可他就是不想問他們,因為他有種預感,自己要是問了,哪怕他們不打聽自己究竟想送誰禮物,也會趁機把話題扯到自己身上來,讓他收收心,也跟他們一樣,學着做一個老婆奴。
……
還是算了,自己想好了。
*
臘月初一這天,孟昔昭出城上香。
他當初跟天壽帝說自己給他請了長明燈,如今好幾個月沒過來了,這天無論如何他都應該去點個卯,刷一刷臉。
供奉長明燈的大殿外面,一個年輕的小師傅站在那,正等着收錢。
孟昔昭繃着臉,肉痛的給出香火錢,一筆巨款就這麽進了雞鳴寺的腰包。
臨走的時候,他實在忍不住,對那小師傅說:“修繕寺廟、給佛祖鑄金身,這都是小善,真正的大善是救苦救難,木魚千響,不如草藥一包,誦經往生,不如援助孤童。”
那小師傅也就十三四歲的模樣,聽見他的話,整個人都愣了一下。
孟昔昭默了默,知道自己好像有點崩人設,他趕緊笑着又補了一句:“這是我讀經時的感悟,唉,家裏人都說我沒有佛緣,小師傅不要見怪,就當我是胡言亂語好了。”
對這個小和尚雙手合十,敷衍的彎了彎腰,然後孟昔昭才快步走下階梯。
慶福在他身後把這一幕全都盡收眼底,兩人一起走在山道上,慶福看着孟昔昭的表情十分的一言難盡:“郎君,不過五百兩銀子,您平時吃頓飯也就是這個數。”
孟昔昭:“……”
他知道。
可他就是忍不住嘛!
在參政府他過得是萬惡的王侯将相生活,平時給孟嬌嬌帶一道荔枝寶鴨,他就得花上十幾二十兩,五百兩的香火錢,對他們這種人家來說,确實不多。
可一想到這是以天壽帝的名義給的,別說五百兩了,就是五文錢,他都舍不得!
罷了罷了,不要再想了,越想越心疼。
加快步伐,孟昔昭來到後山,順着自己記憶的那個方向走去,很快,他就看到了熟悉的大門。
輕輕扣門之後,沒多久,郁浮岚就把大門打開了。
看見是孟昔昭,郁浮岚笑起來:“孟修撰,殿下正在裏面看書呢。”
孟昔昭也對他客氣的笑了笑,然後就邁步走進去,慶福被他留在外面,跟郁浮岚一起大眼瞪小眼。
寺廟的院落肯定是沒有地龍的,想取暖,就只能烤火盆,孟昔昭怕熱也怕冷,最近應天府也到了最冷的時候,有時他寧願站在外面曬太陽,也不想回去坐在屋子裏打擺子。
崔冶一向比他更怕冷,屋子裏點了好幾個火盆,但暖和的地方就這麽一丁點,因為點了火盆,窗戶就不能關上了,要開一條縫,不然這淡淡的煙霧沒法出去。
看見他進來,崔冶把手中的書合上,擡起頭,對着他淺淺一笑:“二郎。”
孟昔昭看了看他,然後才走過來坐下:“十日沒有見到殿下了,我竟然還有些不習慣。”
崔冶聞言,卻對他歪了歪頭:“二郎竟還感到吃驚麽,一日見不到二郎,我都是十分不習慣的。”
崔冶說話黏黏糊糊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孟昔昭哈哈一笑,就把這句話岔過去了,他根本沒放在心上。
看看四周,孟昔昭問:“怎麽沒見到張侍衛?”
崔冶并未察覺到異樣,他放下書冊,望着孟昔昭,盈盈笑道:“他出去辦差了,說是要幫我尋到能治愈舊疾的人,一時半會兒的,怕是回不來。”
孟昔昭愣住,他沒想到張碩恭是去做這個了。
本來不想提的,但聽了這個答案以後,孟昔昭糾結一番,還是說道:“殿下,張侍衛對您十分的忠心。”
崔冶嘴角的弧度頓了頓。
他好像從這句話裏聽出來了什麽。
孟昔昭也繼續說了下去:“殿下對忠于自己的人,賞罰分明是好的,可這罰的度……殿下莫怪,我只是聽說,張侍衛受罰與我有關,我不願看到殿下因為我,和張侍衛離了心。”
這話一說出口,崔冶還沒什麽反應,孟昔昭先懵了一瞬,然後露出了微妙的表情。
……不對勁,他怎麽也黏黏糊糊的了。
他這番話,怎麽聽着和“你們不要再為我打架了”有異曲同工之妙呢。
孟昔昭黑了臉,他一大老爺們兒,怎麽會說出這種女主臺詞!
……
而這時候,崔冶的聲音喚回了孟昔昭的意識:“二郎是從哪裏聽說這件事的?”
孟昔昭眨眨眼,連個猶豫都沒有,就把謝韻賣了:“從謝二公子那裏,他常去不尋天,那日正好撞見我,說是要跟我賠罪,就請我吃了頓飯。”
崔冶:“然後他就跟你說了這件事?”
孟昔昭:“……”
壞事,這下不止是女主臺詞,連綠茶女配的行為他好像都誤打誤撞的使出來了。
孟昔昭可沒有告謝韻一狀的意思,他是真的一點都不想摻和進太子和謝家複雜的關系裏。
孟昔昭連忙解釋:“不是殿下想的那般……我們在一起喝酒談天,聊着聊着,就說起這些了,他……”
孟昔昭回憶那天的情景,絞盡腦汁的替謝韻說好話,還別說,真讓他想出來一句:“他其實是想讓我知道,殿下對我有多好。”
崔冶一愣,然後慢慢抿起嘴角。
孟昔昭也不知道他怎麽突然就不說話了,只能感覺他好像不生氣了,于是,他笑道:“謝二公子也是個妙人,上回被我坑害了一把,竟然還有膽子來找我,而且他不是為自己來的,而是為自己的父兄,還有殿下你來的,不管怎麽樣,他本性還是很好的。”
崔冶聽了,過了許久,才淡淡的嗯了一聲。
謝韻要是在這,估計能哭出聲來。
這是太子殿下對他們全家,發出的第一個正面誇獎。
……
前些天的封賞,太子又沒去,其實他平日是會上朝的,但那天他說自己病了,一向如此,只要有點什麽事,他就稱病,大家也習慣了。
孟昔昭卻覺得有些可惜:“殿下,如果那一日你來了,陛下是無論如何都要給你一些賞賜的。”
崔冶:“那也只是金銀珠寶,這樣的賞賜,還不如不要,都留待日後,換取更有用的東西。”
孟昔昭聞言,頗為驚訝的看了崔冶一眼。
崔冶剛剛說話的時候,還頗有一種雲淡風輕的世外高人之感,現在,世外高人暗中緊張的和孟昔昭對視,心裏的忐忑,只有他自己知道。
而孟昔昭緩緩的一眨眼,又重新笑起來:“殿下好籌謀。”
崔冶的心這才定了定,望着孟昔昭,他也笑:“都是跟二郎學的。”
孟昔昭不好意思的擺擺手,然後跟崔冶說起了別的事。
初一這天,崔冶的狀态時好時壞,哪怕是比較好的時候,孟昔昭也不會跟他說一些嚴肅的話題,他怕加重崔冶的病情,所以說的,基本都是最近城裏發生的新鮮事,還有一些逗趣的話。
比如翰林殿大學士平時看着兩袖清風、從頭到腳都寫着文人風骨四個字,實際上呢,他有腸胃炎,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放屁打嗝就沒斷過,難怪他不怎麽上朝,皇帝有事也只是找觀文殿大學士。
再比如,最近他孟昔昭可是應天府的紅人,某些茶樓,都已經編出他智鬥匈奴的說書段子了,他自己去聽了一回,卻聽得老臉通紅。
那裏面英明神武的孟少卿,跟他本人幾乎沒有任何關系,而且那個孟昔昭上能飛檐走壁,下能鑽山遁地,就差再來個炫酷的超能力了。
崔冶聽他說起這個,也是眼中含笑:“這說明百姓很崇拜你,二郎應該高興才是。”
孟昔昭嘟囔:“失真到這種程度,已經不能說是崇拜‘我’了,我尋思着,以後還是找幾個說書人,我親自給他們寫一段,讓他們去說。畢竟這是應天府啊,萬一哪日陛下微服私訪,聽到我有此等大神通,他不當真還好,要是當了真,我跟誰說理去呢。”
孟昔昭口中調笑,說的仿佛是天壽帝把他會飛天遁地當真,但崔冶知道,他真正擔心的,是怕天壽帝發現自己如此得民心,然後嫉妒他。
崔冶聽了,微微一笑:“二郎考慮的很周到,我看這事,二郎就不必管了,我讓人去辦吧。”
孟昔昭愣了一下:“啊?可是那段子……”
崔冶:“無妨,我來寫就是。”
孟昔昭:“…………”
這合适嗎,勞動一國太子來寫傳奇小說一樣的段子,就為了給他增加民望?
但崔冶很堅持,孟昔昭想了想,也樂得把這件事甩出去,他本身就是個沒有什麽墨水的人,寫段子跟寫背景故事不一樣,那是需要文采的,可他連個定場詩,都要琢磨好半天才能提筆。
見他答應了,崔冶笑了一下,還問他:“二郎剛剛說,順道去茶樓,那你本身是想去做什麽的?”
孟昔昭哦了一聲,回答他:“想去買個禮物。”
崔冶微微一怔,“禮物,送誰的?”
是不是送他的?
也不怪他這麽想,孟昔昭要是走動人情,那禮物肯定不是他自己買的,而是孟夫人替他預備的,只有真心的朋友,或者和人情往來沒關系的時候,他才會自己琢磨,纡尊降貴的去挑選。
詹不休已經出征了,在這應天府裏,能勞動孟昔昭親自走一趟的,不就只有他自己了麽。
崔冶的眼睛是越來越亮,很可惜,孟昔昭并沒有注意到,他嘆了口氣,說道:“有件事,我想請人幫忙,那人軟硬不吃,想讨好他很難,我就想着投其所好,但始終都找不到合适的禮物。”
崔冶:“……”
默默咽下失望的情緒,他調整了一下心态,然後問:“什麽才是合适那人的禮物?”
孟昔昭就把那天跟慶福說的話,又跟崔冶說了一遍。
但他并不覺得崔冶能給出什麽建議,畢竟這位跟自己一樣,都是天生寡王。
崔冶聽了他的需求,卻是愣了一瞬。
因為幾乎是立刻,他就想到了合适的禮物。
保險起見,他還問了孟昔昭一句:“你想讓他看出來,你是故意送他這份禮物的嗎?”
孟昔昭略茫然的看着他:“當然不啊,要是被他發現我知道他的秘密了,他還不得氣急敗壞,最理想的狀态是,他喜歡這個禮物,但他以為我不知道他喜歡這個禮物。”
崔冶笑了一聲,“如此的話,我知道什麽最合适。”
孟昔昭腦袋上冒出一個問號。
崔冶特別喜歡看他偶爾流露出來的幾分傻氣,尤其喜歡看他在自己面前露出這些傻氣。
淺淺一笑,崔冶說道:“送他一幅畫就夠了。”
孟昔昭愣了愣:“什麽畫?”
崔冶看向對面的窗棂,将心中的圖景娓娓道來:“高山流水,內有一閣,佳人在其中,背對賞畫人,她看不到賞畫人,賞畫人也看不到她在做什麽,此間留白,恰恰可寄哀思。”
孟昔昭順着崔冶的講述,也想象了一下這個畫面。
……有點意思诶。
不露臉,也不明确的表示出畫中人的行為,一切都交給想象,而人是想象不出來自己沒見過的東西的,所以,他們只會想到自己最熟悉的、也最希望的場景。
心悅之人已作古,時間久了,連那些深刻的記憶,都開始随着年歲增長而褪色,原本還鮮活的身影,如今縱使回憶,也有些扭曲了,在這個時候,孟昔昭送來一幅畫,畫中人影還是那個嬌俏的模樣,即使是單方面的自作多情,也可以讓人感到無限的慰藉,仿佛,那人就活在這個畫裏,而畫中,是獨屬于她的、完美的世界。
孟昔昭越想越覺得可行,他忍不住的笑起來:“殿下是怎麽想到送畫的,我以為殿下跟我一樣,都未曾喜悅過什麽人,不知道如何去讨這種傷心人的歡心呢。”
聽到他說喜悅二字的時候,崔冶那從來都如古井般平淡的心髒,突然重重的跳了一下。
頓了頓,他回答道:“不論喜悅人還是喜悅物,都是一樣的,求而不得、得而複失,此等惆悵的心腸,也不是只會發生在男女之情上,世人皆有求而不得的時刻,你我也不例外。”
孟昔昭聽了,卻只是淡淡的唔了一聲。
後面的,他覺得崔冶說得對,可對于前面那句話,孟昔昭聳聳肩,覺得崔冶有點想當然:“心裏裝一個人,和裝一個物什,怎麽會一樣呢,裝一個人的時候,這心就滿了,不可能再裝下別的,這等心情,自私又排他,不講理且躲不過,最終滲透進生活的方方面面,就像染了那要命的毒,只是,解藥就放在你面前,讓你一時一刻的都離不開他。”
崔冶怔怔的看着孟昔昭,把他的每一句話都聽到了心髒最深處。
而這時候,孟昔昭又哈哈大笑起來。
“但這些其實都是我聽說的,我又沒有生出過這種心情,殿下你可不要當真,”說到這,他端詳着崔冶的神情,還有點驚訝,“莫不是已經當真了?你的臉色,看起來有些不好啊。”
崔冶這才猛地回神,他本能的躲開了孟昔昭的眼神,遮掩般的揉了揉額角:“不是被你說的,是……是我有些不舒服。”
孟昔昭恍悟,“那殿下,你去睡會兒吧,好好休息,我也該走了。”
崔冶點點頭,這次他比孟昔昭起身的更快,站起來,轉身就回了裏屋。
孟昔昭覺得怪,但一開始都沒反應過來哪裏怪。
後來他才想起,每一次和崔冶見面,都是崔冶看着他離開,鮮少有他去看崔冶背影的時候。
孟昔昭:“……”
自己真是被慣壞了,人家可是太子!以前那種才叫不正常呢。
離開了雞鳴寺,孟昔昭馬不停蹄的就去找桑煩語,這種定制的畫,肯定是不能從古董裏找了,只能找人現畫一幅。
但也不能找普通的畫家,必須是非常有名的那種,不然他都送不出手。
桑煩語認識的文人墨客最多,畫家更是有一個加強排這麽多,聽了孟昔昭的要求,桑煩語給他推薦了一個最擅長這種意境的,孟昔昭親自過去拜訪,然後直接用錢,把這位畫家砸服氣了。
八天以後,他就收到了那幅畫,孟昔昭展開一看,頓時滿意。
哪怕他這種完全不懂畫的,也覺得這畫特別美,山水占據畫卷三分之二的面積,而那山中小閣,還有小小的倩影,還沒小孩的巴掌大。
更顯這畫中天地廣闊,也更弱化了倩影的指向性,一千個看畫的人,能看出一千個不同的美女來。
拿上新鮮出爐的禮物,孟昔昭一點不耽誤,直接就去拜訪秦大官了。
他早就打聽好了,秦大官一個月裏,只有這麽三四天,會回自己的私宅,而且回來也不待太長時間,最多兩三個時辰,然後他就又回去伺候天壽帝了。
孟昔昭踩着點的過來,秦非芒讓他進來以後,他就把這幅畫送給了秦非芒,并說出自己想讓他幫的忙。
“我聽說,楚國公主如今在宮裏的境遇,有些不好。”
秦非芒撩起眼皮:“孟修撰,你對公主殿下,是不是太過關心了一些。”
孟昔昭連忙擺手:“秦大官別誤會,我哪有那個膽子,去肖想公主啊,是公主在匈奴的時候,情緒激動,我為了勸她,對她立下保證,說一定會帶她回大齊,并保護好她的安危,我只是不想做一個言而無信之人罷了。”
秦非芒輕嗤一聲,看起來對孟昔昭的這種行為不怎麽看好。
孟昔昭嘆了口氣:“無論如何,這個忙,希望大官能幫幫我,如果實在幫不了,也沒關系,說來說去,只能是我無能。這畫,大官您就留着,本來我也是找人給您畫的,我跟畫家說了楚國公主的事,又提起您當初伺候商國長公主的事,二位公主的經歷讓畫家靈感不斷,這才有了這樣一份畫作。”
說完,孟昔昭拍拍一旁的畫卷,事沒辦成,他看起來很是憂心,拱起手,孟昔昭跟秦非芒告辭。
秦非芒也沒讓他把那幅畫帶出去,等他都走了好一會兒了,秦非芒才把畫卷拿過來,慢慢的展開。
盯着畫卷上那個渺小又模糊的身影,秦非芒一動不動的看了好長時間。
與此同時,應天府裏悄悄傳起一股流言,這流言還不在普通百姓之間傳,就在驿館一條街裏傳。
沮渠慧覺本就喜歡打聽別人家的事,但聽了這個流言,他還是大吃一驚:“什麽?!你說匈奴單于,真的是被楚國公主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