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永遠
第45章 永遠
十月底, 深冬,草原上寸草不生,動物們該冬眠的冬眠, 該餓死的餓死,這日子出去打獵, 能不能獵到東西先不說, 別被餓狠了的野獸獵了就不錯。
……
明知道這裏面有貓膩,但孟昔昭還是如約前來了。
金都尉約孟昔昭的地方, 是在離王宮最近的一座矮山腳下,在偌大的單于庭, 這矮山就是碩果僅存的一點綠色, 山上長着許多松樹,組成密密麻麻的針葉林。
孟昔昭不會騎馬, 是匈奴人駕車把他送過來的,到了地方,那匈奴人就走了, 孟昔昭披着大氅, 哆哆嗦嗦的站在原地。
“……”
什麽意思?
天本就冷,今天還多雲, 陰沉沉的, 看着要下雪的模樣,這針葉林裏還一個人都沒有, 動物都躲起來了,鳥叫聲都聽不到,在這極端靜谧的環境裏, 是個人都會感到害怕。
明白金都尉這是故意的,孟昔昭抿了抿唇, 也不打算一直在這裏傻站下去,人家出招了,他肯定要接招啊。
于是,他邁開步子,慢吞吞的在附近搜尋起來。
口裏還叫着金都尉的名字。
“都尉?都尉你在嗎?”
這時候,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孟昔昭條件反射的轉頭,人還沒看見,先看見一把刀朝自己的心口襲來。
很好,這回他那八風不動的遺憾算是補上了,孟昔昭大腦一片空白,腿腳跟不上他的反應,只能就這麽呆呆的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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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下一秒,孟昔昭身後又蹿出來一個黑色的身影,後者攔下了金都尉的一擊,然後飛身一踹,就把金都尉踹的後退好幾步,半跪在地上。
要不是金都尉練過,此時此刻應該已經趴地上起不來了。
詹不休卻還不想放過他,哪怕穿着冬衣,都能看到他手臂的肌肉暴漲,“匈奴賊子,自尋死路!”
說着,他就朝金都尉的腦袋砍去,金都尉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孟昔昭,他估計不會提前給自己留下後手。
詹不休這一刀要是真的砍下去,金都尉肯定就沒命了,他自己也意識到了這一點,瞳孔猛地縮緊,而這時候,孟昔昭突然大喝一聲:“住手!”
詹不休動作一頓,他轉過頭,看見孟昔昭朝自己快步走過來,“我讓你動手了嗎?滾開!”
詹不休望着他,滿眼都寫着憤怒和不甘心。
這可不是提前排練好的,孟昔昭覺得大冷天打獵有點怪,所以臨時叫上了詹不休,讓他暗中跟着,然而後面的這些,孟昔昭根本就沒料到。所以,他現在是真的想殺了金都尉。
孟昔昭覺得寒風都不是那麽的刺骨了。
後背一身冷汗,腦門一層熱汗,在這冰火兩重天裏,孟昔昭還不能緩緩,必須趕緊過去救場,“你殺了他,咱們怎麽跟匈奴單于交代,怎麽跟左賢王交代,大婚還沒舉行呢,你先殺一個匈奴的都尉,詹不休,你腦子是被驢踢了嗎!”
詹不休:“他想殺你,我又為何不能殺他?!”
聽到這個問題,孟昔昭條件反射的看了一眼對面的金都尉。
頓了頓,他問他:“都尉,可否要解釋一下?”
金屠哲:“…………”
怎麽解釋。
難道要他說,他其實沒想殺孟昔昭,是想吓唬他一下,看他吓得屁滾尿流的樣子解解氣,順便再威脅他一下,讓他知道,牆頭草沒有好果子吃。
但戲沒做成,反而讓孟昔昭看了一場戲,這時候解釋,豈不是更丢人。
不過,他也不能什麽都不說,不然這梁子就結大了,本來孟昔昭還只是個牆頭草,經此一事,搞不好他直接就投誠右賢王了。
這麽一想,金都尉握緊了手中的刀柄,“你還想讓我解釋?是誰口口聲聲說是我的朋友,是誰說想要幫助左賢王殿下,又是誰,朝秦暮楚、三心二意、見異思遷!我金屠哲沒有這樣的朋友,只有這樣的敵人!”
孟昔昭看着金都尉義憤填膺的模樣,就一個想法。
這人成語進步挺快……
孟昔昭默了默,轉身面向金都尉,神情上一點心虛和愧疚的情緒都沒有,反而看着十分的理所當然:“都尉,我已經給過了我的誠意,還三番五次的請您喝酒吃飯,是您和左賢王始終都沒有給過我一個準确的信息,現在您反而要怪我了?”
孟昔昭笑:“這世上哪有一方求親,另一方不搭理,卻又在一方與別人定親以後,再吵吵嚷嚷的說是你們背信棄義的道理呢?”
勾了勾唇,孟昔昭的聲音放輕了一些,“這豈不是太過沒臉沒皮了嗎。”
金都尉:“……”
“你!——”
他非常的生氣,但也知道是自己理虧,所以趕緊給自己找借口:“殿下只是還在考慮,可你們扭頭就去找佛坎,變得如此之快,你的誠意,也不過爾爾!”
孟昔昭反應一秒,才想起來,佛坎是右賢王的名字。
左賢王叫什麽來着?
哦對,好像是儒卓。
默默吐槽了一句匈奴名字真是一個比一個怪,然後孟昔昭才擰起眉來:“金屠哲,你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
頭一回被孟昔昭叫自己的全名,金都尉不太适應,愣了一下。
“我聽不懂你的意思。”
孟昔昭頓時冷笑一聲,又是一個新待遇,金都尉甚至都感覺有點委屈了。
就說你變了吧!你以前可是不會用這種态度對我的!
……
孟昔昭:“想做朋友,不是只有一方索取一方給予,那不叫朋友,那叫上貢。金都尉聽我說了那麽多的話,是不是只記住對你們有好處的那幾句了,那我說的,我們太子殿下處境艱難,需要助力,你是不是已經全部忘光了?”
金都尉怔住。
忘光肯定是沒忘光,就是沒放心上而已。
孟昔昭一看他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麽,冷笑聲瞬間變大:“你為左賢王效力,心有顧慮,我不怪你,可你不能如此的寬于律己、嚴于待人吧?我效忠的對象是太子殿下,而且只有太子殿下,那我的顧慮,你又為何不能體諒一些呢?左賢王有時間,我們殿下卻沒有,等不起你們一日複一日的考慮。”
金都尉:“……”
他心都涼了。
之前他雖然生氣,但對孟昔昭的态度,其實還有幾分僥幸心理,那就是,其實孟昔昭并沒有投誠右賢王,是自己誤會了。可聽孟昔昭現在的意思,他不僅僅是投誠了,還特光明正大,一點都不怕別人知道。
奶奶的,佛坎到底給了孟昔昭什麽好處?!
這個問題讓金都尉疑惑,而反過來想這個問題,就讓金都尉心驚了。
——能讓佛坎那個雞賊的老家夥答應合作,孟昔昭,又給了佛坎什麽好處?!
金都尉的腦子都快冒煙了。
右賢王佛坎,是左賢王的一生之敵,單于都沒這個人可惡。
金都尉對這一點深信不疑,所以一聽孟昔昭真的和右賢王合作,他立刻就急了,收起自己的刀,走到孟昔昭面前,詹不休在旁邊保持着高深莫測的表情,其實心裏是越聽越愣,越聽越驚,此時看見金都尉過來,他條件反射的上前一步,擡起胳膊,用自己的武器擋住他的去路。
孟昔昭不耐煩的對他揮手:“走開,他不敢再對我怎麽樣了,一邊待着去,盯着附近,如果有人過來,再告訴我。”
詹不休看看金都尉,然後又看看孟昔昭。
欲言又止了一下,他還是依言走開了。
金都尉的目光跟着詹不休。
這人,打敗了他們的大王子。
哪怕金都尉也是一個好手,可他深知,自己連大王子的一招都扛不下,而這人輕而易舉的就贏了大王子,還把他的刀砍斷了,這個人要是生在匈奴,未來的大都尉之職,必然是他的。
嗯……沒辦法,人都有自己的知識盲區,像齊人覺得大文豪到哪都吃香,人活着可以沒飯吃,但不能不尊禮,他們自己這麽認為,甚至覺得,全世界都該這麽認為,如果你們不同意這一點,那你們就是野蠻、落後。
同理,匈奴人覺得有個好體格比什麽都重要,一力降十會就是比熟讀兵書強,所以他們下意識的就覺得,詹不休這種人,在大齊肯定也很稀少,也是要被所有人都禮遇的。
那,把詹不休使喚了一路、到了現在還把詹不休當小厮、讓後者接受的毫無怨言的孟昔昭……
金都尉發現,自從回到匈奴,他好像天天都會冒出同一個想法來——他們小瞧孟昔昭了。
而且這想法每天都在加深。
之前左賢王聽了金都尉複述的話,對孟昔昭一點都不感興趣,可現在,金都尉覺得,左賢王可能是辦了一件錯事。
枭雄也有落魄的時候,他跟普通人的區別在于,普通人會繼續落魄下去,而枭雄,只要有那麽一個機會,就會扶搖直上,将所有人都踩在腳底。
金都尉轉過頭,看着孟昔昭,眼神裏有深深的忌憚,還有閃動着的微光。
真是夠不容易的……認識都快兩個月了,終于,金都尉不再把他當成一個普通的大齊人,而是跟自己一樣的平等存在了。
既然已經把他正式的看到了眼裏,金都尉對他的态度,也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他認真的對孟昔昭說:“佛坎能給你的,左賢王殿下也能給你,而且給的更多。”
孟昔昭轉頭,像是不認識他一樣,把他上下打量一般,然後皮笑肉不笑道:“那倒是不錯,可你們的左賢王又想要什麽呢?”
金都尉抿唇。
他今天出來都是自己出來的,根本沒有問過左賢王,第一回背着左賢王做事情,金都尉有點緊張,同時,又有點激動。
好的下屬,就是要提前為主人掃清一切障礙,不能永遠都聽命行事,那樣,早晚有一天左賢王會陷入危險當中。
感覺自己也像個政客一樣了,金都尉心情激蕩,然後微微眯起眼:“左賢王殿下想要的是齊人的忠誠。”
孟昔昭:“……”
給你一大耳瓜子看你還想不想要忠誠了。
孟昔昭呵呵:“對不起,齊人給不了忠誠,只能給支持。”
金都尉撇撇嘴,覺得齊人真是煩,連這種字眼都摳。
“支持就是忠誠,但你們只能支持左賢王,不能支持其他人。”
孟昔昭看看他,沒有立刻答應,而是做出了一副思考的模樣,才問他:“可以,那左賢王殿下會給我們的太子殿下同等的支持嗎?”
金都尉點頭。
孟昔昭笑了,而且笑得好看了許多:“既然如此,那也讓我們看看左賢王殿下有多少誠意吧,過不了多久,我們就有一件事,需要左賢王殿下來支持了,到時候,你們可不要讓我們失望。”
金都尉:“……”
有些态度,一旦錯過就不再。
現在的孟昔昭明顯比之前張狂了許多,但是,金都尉大約明白,如今的他,才是真正的他,之前他是有利可圖,才卑躬屈膝,讨好自己。
權力啊……還是權力的問題。
如果匈奴的最高權力執掌在左賢王手中,孟昔昭才不敢露出今天獅子大張口的一面。
哼,齊國人說得對,他就是一個無恥小人!
*
金都尉走了,孟昔昭卻沒有立刻離開,而是站在原地,默默的思考了一些事情。
等他回神的時候,身邊已經只剩一個詹不休了。
把大氅摟緊,确保沒有風會漏進來,他才悶悶的說:“想問什麽就問。”
詹不休:“……你效忠太子?”
孟昔昭看他一眼,覺得他問了句廢話:“這些天你看不出來嗎?”
“……”
“我以為,你只是跟他做戲。”
詹不休一直認為,現在隊伍裏地位最高的是太子,所以孟昔昭才對他舉止親密,等回到應天府,跟太子分開,他就不會再這樣做了。
孟昔昭聽了,擡起頭,突然正色:“詹不休,我需要太子。”
詹不休一愣。
孟昔昭繼續說:“即使他現在只是個毫無實權的靶子,是陛下樹立起來的傀儡,我也需要他,因為有他在,大家的未來才會順當一些,不至于吃太多的苦。”
詹不休看着孟昔昭。
他對太子沒有什麽看法,畢竟根本就不認識,可是聽了孟昔昭的話,他卻感到心中那一片安靜的湖泊,就這麽扔了一顆石子下去。
不至于翻滾起濃烈的情緒,卻依然讓他不舒服,也無法再安靜了。
漸漸的,他看着孟昔昭的眼神都有點冷:“你沒有反駁我所說的效忠二字。”
沒反駁,就是默認,就說明孟昔昭也認為自己的行為不是利用、不是虛與委蛇,而是紮紮實實的效忠、死心塌地。
他覺得自己不能接受這一點。
如果是為了自保、為了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孟昔昭做什麽,詹不休都不會有反應,哪怕他替天壽帝擋刀,詹不休也不會生氣的,因為他的想法是,論心不論跡。
可孟昔昭現在居然給自己找了個崔氏皇族的主子,甚至一心一意為他效力……
詹不休攥緊了拳頭,他有種被背叛了的感覺。
孟昔昭皺起眉來。
他問:“你認為,什麽是效忠?”
詹不休看他一眼,語氣也硬邦邦的:“為一個人賣命。”
孟昔昭哦了一聲:“那我沒法效忠任何人,我最惜命了,絕對不會為了別人,把自己這條命賣出去的。”
詹不休狐疑的看着他:“那你對太子又是怎麽回事?”
孟昔昭默然。
他覺得詹不休有點煩,哪來這麽多問題。
可是不解釋不行,他是要拉詹不休上自己這條船的,這還沒正式起航呢,詹不休就跳船了,那哪行,而且這人有強烈的造反潛意識,他可不想自己以後位高權重了,第一件接手的事就是去打詹不休。
……
“我與太子……大概是保護與被保護的關系。”
孟昔昭說的有些遲疑,主要是他也分不清自己跟太子到底什麽關系,主不主仆不仆友不友的,仔細去想,甚至還有種撲朔迷離的感覺。
詹不休問他:“太子保護你?”
孟昔昭回過神,笑了一聲:“怎麽可能,是我保護太子。”
詹不休:“……”
“那你為什麽還要跟他走得這樣近?”
孟昔昭默默回想,“因為莫名其妙的,就變成這樣了,現在再遠離,也不可能了,就只能這麽稀裏糊塗的走下去。”
孟昔昭的原計劃裏,并沒有這麽一個要跟太子親近的環節。
就天壽帝那種脾氣,他跟哪個皇室人員走得近都要倒黴,只能當抱緊皇帝大腿的孤臣,而等皇帝死了,他也可以再操作一番,能抱新皇帝大腿,那就繼續抱,要是抱不了,就麻溜的請辭,回老家退休。
孟昔昭對自己有信心,他那麽知趣,有九成的機會,可以全身而退。
所以說……太子的存在,是非必要的。
可現在,他那一開始根本沒有太子的計劃,如今每一頁上,怕是都寫了太子的名字。
計劃是時時修正的,未來也是不斷變動的,如果不是詹不休今天問他了,孟昔昭好像還沒發現,原來他已經想得越來越多、越來越大了。
極偶爾的時候,孟昔昭會流露出一些真實的心底情緒,而每次他流露出這樣安靜沉默的神情,再加上他平日的張揚行為襯托,都會讓人覺得很心疼。
至少詹不休就覺得有些難以克制。
他脫口而出道:“既然如此,不如當斷則斷。”
孟昔昭瞥他一眼,臉上仿佛寫着“你真是不知所雲”。
詹不休:“……”
孟昔昭則纡尊降貴般的開了口:“有些事情我沒法跟你解釋,我是經常當面一套背後一套的,也愛算計人,可我不是什麽人都要算計。”
頓了頓,他說道:“總之,這事跟你沒關系,就是效忠,也是我來效忠,你就當好你自己的差就行了。”
說完,他縮縮脖子:“我都快冷死了,趕緊走吧,一會兒不知道這裏還會不會來什麽人。”
詹不休其實還有很多問題想問,這段時間孟昔昭不是出門交際,就是在太子那裏待着,而他自己在房間的時候,詹不休因為顧忌着被人發現自己和孟昔昭早就認識,也基本不去找他,搞得這一路上,他們其實沒什麽時間私下說話。
但看看孟昔昭那凍得通紅的耳朵,詹不休也沒辦法,只好跟他一起回去了。
而在他們的馬車離開了有一段時間之後,高聳的樹上,才嗖的跳下一個人影。
那人影也跟他們去了同一個方向,甚至比他們回去的還快。
這個世界是沒有武俠,但是架不住有從小就培養的暗衛,各個身手都跟特種兵似的。
人影跑到崔冶的房間裏,低聲把自己聽到的內容全都告訴崔冶,然後就出去了。
等出了房門,他又是一個普普通通、老老實實的侍衛。
而崔冶在聽完那些內容以後,捧着書,沉默了好長時間。
郁浮岚在一旁站着,默默叫苦。
為什麽他要在這個時候守在殿下身邊……他寧願去守着楚國公主啊……
把自己的呼吸都放到最輕,郁浮岚看着自己的鞋,裝作什麽都沒聽見的模樣。
然而沒多久,崔冶就叫了他的名字。
“郁浮岚。”
郁都頭默默的擡起頭,“殿下。”
崔冶仍然看着自己手中的書,雖然,他已經注意不到書上有什麽字了。
郁浮岚一直等着他說話,但是過了一會兒,崔冶又搖搖頭:“沒事了,你出去吧,不用在這伺候了。”
郁浮岚眨眨眼,有些擔心,便朝他走了一步:“殿下……”
然而他這一聲仿佛一個開關,崔冶突然把書扔向郁浮岚,嘩啦一聲,那本書就落在了他的腳下。
崔冶盯着他,聲音還是很平靜:“讓你出去,沒聽見嗎?”
郁浮岚:“…………”
連再應一聲都不敢,郁浮岚彎腰撿起書,麻利的退出去了。
這也是經驗之談,殿下生氣的時候,只想自己一個人待着,別人勸是不管用的,只能趕緊離開,留下的話,必然會适得其反。
郁浮岚默默的守在崔冶房間門口,又過了沒多久,孟昔昭回來了,他的房間就在崔冶隔壁,而詹不休的房間在一樓,兩人在樓下分開,上了樓,看見郁浮岚站在這,他還有點納悶:“郁都頭,怎麽不在裏面守着殿下?”
郁浮岚:“……”
你還好意思問!
他不是張碩恭,沒那麽爆的脾氣,可是這也不代表他就沒脾氣了,于是,幽幽的看了孟昔昭一眼,郁浮岚把頭扭過去,沒有搭理他這句話。
孟昔昭:“……?”
*
孟昔昭回自己房間了,而崔冶聽到了他在外面說話的聲音,卻找不回往日的平靜,只感覺心裏越來越暴躁。
平心而論,孟昔昭今天也沒說什麽不好的話。
他說的全是實話。
實話,所以才無情。
前面孟昔昭說他是靶子、是傀儡,他聽了心裏都沒有多大的波動,而到了後面,孟昔昭說稀裏糊塗的就這樣了、再想遠離也不可能了,聽完以後,崔冶的腦子裏就只剩下這兩句話了。
他認為孟昔昭是一場緣分,而孟昔昭認為他是一場異數。
打破了他的常規,因為位高權重,不敢得罪,所以也不敢遠離,現在越陷越深,更是無法逃脫,索性,就假戲真做,捏着鼻子認下自己這個累贅。
——我需要太子。
這話他幾個月前也聽過,那時候孟昔昭當着他的面說,我需要殿下,聽了這句話,他輾轉反側,心裏種種情緒連他自己都難言,本以為沒盼頭、得過且過的人生好像突然多了一個橫沖直撞出來的破洞,勾的他忍不住走向那個破洞,想知道如果走向外面,是不是就能看到更多的景色。
然而現在他才知道,孟昔昭所說的需要他,并不是自己需要他,而是他認為,這個朝堂、這個天下需要他,他是崔氏皇族裏還勉強能看的那個,所以他才想輔佐自己,即使前路這麽艱難,他也願意陪着自己。
真是……好大公無私啊。
房間裏的燈已經吹了,而崔冶根本沒躺在床上,他只是坐在黑暗裏,一言不發。
月亮越升越高,銀輝灑進窗戶,崔冶沉默的看了一會兒淺銀色的月光,突然起身,推開房門。
以前他沒有動作,那是因為沒條件,他住在宮裏,而且身邊耳目太多,不能輕舉妄動,但現在不用擔心這些了,孟昔昭就在他隔壁,這送親隊伍也全是被大齊朝堂或排擠或放棄的人,不會有人傳信回去。
于是,他就在郁浮岚驚愕的目光中,慢慢走到了孟昔昭門前,郁浮岚愣愣的看着他,發現崔冶先是輕輕把手按在房門之上,确定這門沒有從裏面闩上,他才猛地一用力,跟砸場子一樣,把門啪的推開了。
然後,他邁步走進去,又咣的一聲,把門反關上。
這一套流程,前後不過一眨眼。
郁浮岚:“……”
真是可怕,在匈奴待久了,連他們溫文爾雅的太子殿下,都沾染了一身的土匪氣息。
……
隔壁,孟昔昭的房間,孟昔昭也沒睡,正披散着頭發,倚着床頭,埋頭苦思為什麽郁浮岚今天對他愛答不理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啊,難道在他致力于挑撥離間的時候,匈奴人也沒閑着,把他家偷了?
……
正想着呢,必有妖的“妖”,就自己闖進來了。
孟昔昭一愣,還沒看是誰,就迅速的掏出了枕頭下面的短刀。
崔冶:“……”
孟昔昭:“……”
崔冶先看了看他手裏的短刀,然後才緩緩擡眼,看向孟昔昭:“這是不是有點謹慎過頭了?”
孟昔昭默了默,把刀塞回枕頭下面:“防人之心不可無,越是頭腦簡單,越容易沖動行事,萬一有個匈奴人回去以後思來想去覺得不行,還是應該殺了我,那我這刀,不就能派上用場了。”
崔冶:“派不上。”
孟昔昭一愣:“為什麽?”
他走到一旁的桌邊坐下,那裏有這房間裏唯一的一把椅子,“驿館外面是丁将軍的人把守,裏面則是我的人時刻巡邏,別說匈奴人,就是一只蒼蠅,都沒法越過我去,更遑論來到你的面前呢。”
孟昔昭聽着,習慣性的就要誇獎一句:“殿下的安排真是滴水不漏,使我佩服之——”
突然,他頓了一下:“額,殿下,你剛剛說,你派人巡邏是……是保護大家?”
崔冶撩起眼皮:“別人不需要保護,他們沒有一天氣死一個匈奴人。”
孟昔昭:“…………”
所以,是專門保護他的。
連晚上睡覺都這麽嚴陣以待,那他今天看似獨自出去會金屠哲……
孟昔昭的身子變得僵硬起來。
發冠在上床之前就被他拆了,現在孟昔昭頭上就一個小發箍,本朝特産,深受小郎君和小娘子的喜歡。
孟昔昭有點緊張的走下來,拖過一旁的凳子,跟個小媳婦一樣,默默坐在崔冶對面,悄悄擡眼打量他。
崔冶面無表情的任他打量,眼神在孟昔昭那個刻着小狗狂奔造型的小發箍上停留了一瞬。
孟昔昭屬狗。
比他小兩歲。
別人家的十七歲已然是個大人了,說不定連孩子都有了,可孟昔昭的十七歲,時不時的就跳出來,提醒他一下,他還小,只是人看着聰明而已,其實身心都未長成,所以,還是不要對他這麽嚴苛了。
崔冶正在心裏自我勸解,但孟昔昭不知道啊,孟昔昭甚至有種完了完了大意失荊州了的感覺。
匈奴這邊表現再好有什麽用,哪怕把匈奴攪得一團糟又有什麽用,太子因為他那兩句話,就要跟他離心了啊!
他覺得自己應該說點什麽,趕緊補救一下,但是思考半天,最後絕望的發現,說什麽都沒用了。
孟昔昭簡直想哭,“殿下……”
同樣一聲欲語還休的殿下,郁浮岚得到的待遇是被砸了一本書,而孟昔昭得到的,是崔冶神情平靜的一個眼神,那意思是,你說吧,我聽着呢。
……
孟昔昭絞盡腦汁的試圖解釋:“殿下,我……我應該已經告訴過殿下了,詹不休他對大齊有心結,所以日常與他相處的時候,我會比較照顧他的情緒。”
這一照顧,就容易說一些不中聽的話。
崔冶:“那你平時可照顧過我的情緒?”
孟昔昭:“……”
他直覺這是個送命題,不管回答有還是沒有,崔冶都不會高興的。
過了一會兒,他才回答:“我不知道,和詹不休,我幾個月才見他一次,說過什麽話也記得很清楚,可我跟殿下見得次數太多了,以前說過什麽話,我已經想不起來了。”
崔冶望着他,突然笑了一聲。
這笑和平時不太一樣,讓孟昔昭聽得心裏十分忐忑。
這時候,崔冶說道:“以前我竟沒發現,你這麽會哄人。”
孟昔昭:“……”
看着崔冶的眼睛,他說道:“那是因為我以前沒哄過人。”
崔冶挑眉,顯然是不信他的話,這時候,孟昔昭又說:“是真的,以前我只騙人。”
崔冶:“……”
默了默,他問:“你想說,你是騙了詹不休,還是騙了我?”
孟昔昭回答:“我誰也沒有騙,在詹不休面前,我說的是實話,在殿下面前,我說的也是實話。”
崔冶望着他。
本想進來以後對他興師問罪,可是看着孟昔昭此時此刻,仿佛鎮定,卻難掩緊張的模樣,他又心軟了,連語氣,也軟了幾分,聽着不像質問,倒像是玩笑:“一番實話,讓我很是傷心啊。”
孟昔昭瞅瞅他,“那,殿下能不能說一下自己傷心的點在哪裏,你說了,我再跟你好好的解釋一番。”
崔冶笑了:“解釋了,你之前說的就不是實話了嗎?”
孟昔昭:“還是實話,但實話跟實話也是有區別的,我告訴詹不休的實話,跟告訴殿下的肯定不一樣。”
有點新鮮。
崔冶看了看他,還真說了一句:“你說,想遠離我,也不可能了。”
聽到是這句,孟昔昭神色微微的變了一點。
他猛地松了一口氣,要是崔冶說他介意的是靶子、傀儡之類的,他還真不知道該怎麽解釋,是這句就好辦了。
“的确如此,我跟殿下越走越近,到了如今,已經是不可能再遠離的了。”
崔冶看着他,沒有說話。
孟昔昭眨眨眼,設身處地的想了一想,才明白崔冶為什麽最介意這一句。
微微前傾,孟昔昭看着崔冶,小聲問他:“你是不是還覺得,我不應該與你走得近?”
崔冶:“我已經不再那麽覺得了。”
孟昔昭哦了一聲,笑起來,心裏想着,那就好。
然後,他又聽到崔冶說:“但我覺得,你可能是這麽覺得的。”
孟昔昭:“……”
“為什麽?”
崔冶:“因為,認命并非是心甘情願。”
孟昔昭愣了愣,突然有種無語的感覺。
嘆了口氣,他問:“殿下,我們已經認識這麽久了,在你看來,我居然是那等無能之輩嗎?”
崔冶擰眉,沒明白他的意思。
孟昔昭扶着頭,感覺很心累:“當初我與殿下相識是意外,見面不過第二回,我便知道殿下的身份了,如果我想擺脫殿下,不是我說大話,當天,我就能讓整個應天府知道我與殿下交惡。”
崔冶:“…………”
“可我沒有,後來的每一次,難道是有人把刀架在我脖子上,逼着我去見你嗎?也沒有啊,所以你為什麽總是覺得,我會後悔跟你相識呢。”
過了一會兒,崔冶才回答他的問題:“因為如果是我自己,我便會後悔。”
孟昔昭微怔。
抿了抿唇,他說道:“可我不是你,我永遠都不會後悔。”
崔冶想說,初生牛犢不怕虎,年少便不要說永遠。
崔冶還想說,他介意的可不止這一句,而他姓崔,他流着崔家人的血,哪怕每一句孟昔昭都能解釋,他也是不會完全相信的,疑慮,會橫亘在他心裏,一輩子。
但崔冶什麽都沒說,今夜月色好,今夜北風高,今夜人比月嬌。
偶爾的時候,崔冶也想裝一次傻,相信一下本身便是悖論的永遠二字,至于其他的,便留到明日再想吧,孟昔昭現在不需要他沒關系,早晚有一日,他會需要的,而且,就像他自己說的那樣,想遠離,也不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