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一起造反嗎

第49章 再見

再見

噼啪的火堆冒出一柱濃稠的黑煙，沉重而徐緩地騰騰升起。

青琰獨自立在黑煙前，一動不動。

腳步聲逐漸靠近。有序，沉穩，不急不躁，不緊不慢。

又或許，那只是因為摻雜了太多搖擺不定的猶豫。

“青琰。”葉蓮低低開口。

許久，青琰才緩緩回頭，他的神色很平靜，是一種葉蓮從未見過的平靜。才半日不見，葉蓮已感覺到，青琰變了。

和他這一趟旅途中既意外又驚喜地邂逅的那個青琰，那個對人世間萬事萬物都懷抱着質樸的好奇的青琰，不一樣了。

青琰看着葉蓮，笑了笑， “你一個人麽”

葉蓮愣了愣，才明白青琰這一抹笑意是什麽意思。那不是見到想見之人的欣喜的笑，而是……萬般無奈的，反諷的笑。

葉蓮也苦笑， “只有我。”

聽完幸存者胖大媽的話，王安臻毫不猶豫地去報了官。其實也不用他特意去報，這麽大一件事——受害者竟還有朝廷命官，不驚動官府是不可能的。王安臻自報了身份，積極地配合官府，與官府一同出擊，抓捕兇徒。

葉蓮自然也加入了行動。官兵在城內城外大肆展開搜捕，認定目标是兩個帶傷的異域男子，頭發一黑一白，特征十分明顯。

城內外的百姓家也成了重點搜查的地方，城內甚至不惜展開地毯式搜索，就怕兇徒狡猾地藏在眼皮底下。

正當所有人都認為這兩個兇徒不是藏就是逃之時，只有葉蓮對遠方那一縷黑煙甚是在意。

他和青琰認識不久，說過的話……也不算特別多，但青琰的心情，他明白。

有些事情，根本是無須考慮的。

他無論如何會将同胞帶回故鄉，就看，以什麽樣的方式帶。

帶不走活人，也不會讓屍體留在這裏。

那麽，就只剩一個方法了。

葉蓮找了個借口脫離隊伍，繞了幾圈之後，确認沒人跟蹤，他才只身一人循着黑煙找了過來。

葉蓮到來時，火勢已過了最磅礴的時候，正在漸漸收斂，那座用木枝簡易搭起的架子被火燒了個通透，其中的物事已不見人形，只勉強分辨得出兩具軀體在烈火中殘餘的那幾根骨頭的形狀。

青琰又回過頭去，望着火堆，不再說話。葉蓮也不說話了，只靜靜地站着，陪他站着。

不知又過了多久，最後一點火星也熄滅了，風一吹，帶走一陣細細的灰塵，席卷着它們飄向遠方。

青琰邁步走過去，拎起一直攢在手裏的一個小酒壺。葉蓮望着那酒壺，認出來了，盡管那只是一只再普通不過，沒有任何價值的土陶壺，葉蓮也一眼就認出來了。

那是他們剛剛相識之際，在無為城中客棧的屋頂遙望星空，閑談過往，最後還一同看到了日出的那一夜，青琰從客棧裏偷來的那一壺酒。

那是多久以前發生的事幾天前十幾天前

還是……很久很久以前

葉蓮真的記不清了。

青琰來到那堆餘燼跟前，蹲下身，左手握着酒壺，右手一邊将被燒得酥脆的骨頭砸成粉末，一邊捧起這堆已分不清誰是誰的骨灰，一點一點地往酒壺裏倒。葉蓮仍然站在原地，注視着青琰的動作，只盼天地人間也和他一樣，至少不去打擾眼前這一莊嚴的儀式。

酒壺很小，根本裝不完那麽多骨灰。等到酒壺再也盛不下後，青琰将木塞塞緊壺口，起身，轉向葉蓮。

兩人默默對望，彼此無言。

有太多想說的話，以至于此時此刻，一句話也說不出。

那就，什麽都別說吧。

在這寂靜之中，清風來回地掃動，仿佛在催促他們，時間無多，珍惜良辰。

終于，青琰先開口了: “你是來殺我的”

葉蓮心中一緊。這一瞬間，他鮮明地感覺到了那柄長劍挂在腰間的分量，很是沉甸。

“你走吧。”葉蓮說， “快走。”

“走去哪”

“回家。回你的家。”

“中原容不下我，是麽”

“……是。”

“你呢”

葉蓮一怔。

“你呢”青琰又問。

“我……”葉蓮嘴唇有點顫動，但還是堅定地回道， “不想殺你。”

青琰笑了，無聲的，接近癫狂的笑， “好。謝謝。”

謝謝他這一句，我不想殺你。

這是葉蓮最後的表态。這是青琰最後的接受。這是他們最後的結局。也許，這也是他們最好的結局。

青琰擦過葉蓮身邊，直直往前方走去。

誰都沒有再回頭看對方一眼。

再見。

不……

沒有再見了。

*****

葉蓮失魂落魄地回到城裏，城裏還是一片雞飛蛋打，全體官兵出動封城，整得百姓們惶惶不安，誰想得到這只是兩個外域人搞出的名堂，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一支異族大軍兵臨城下呢。

葉蓮再沒有心思演戲了，這一出戲對他而言，已然散場。他來到那座慘遭血洗的宅院，在街道對面悵然若失地坐下，人們來來往往，進進出出，他卻什麽都看不進去，什麽都聽不進去。

這件事過去後……葉蓮想，就回九滄山吧。他沒有力氣再去做別的事了。他需要休息，需要很長時間的休息。

對不起，師父。原來這世間之事，真的太複雜。

葉蓮就這樣坐了足有一個時辰，這裏幾乎沒人認識他，也就沒人注意他，所有人都忙得焦頭爛額，哪有空去管閑事。葉蓮還在走神，一道聲音忽然把他拽回了現世。

“蓮師兄!”

葉蓮擡頭，看到王安臻一身風塵仆仆的模樣，葉蓮緩緩起身，問道: “人抓到麽”

王安臻又氣憤又失望地搖頭， “沒有——”

葉蓮心中一松，再無記挂了，打算勸王安臻先行回去歇息，萬事明日再說……幾個明日過去，便可順理成章地不了了之了。

“不過——”王安臻眼中卻猛地閃出興奮的光芒， “剛剛有近郊的村民上報，說見到了外域男子的蹤跡!”

葉蓮腳步一頓，目光鎖到王安臻臉上， “……什麽”

“聽說那外域男子受了傷，也沒有馬……”王安臻嚴肅地琢磨起來， “現在正是趁機圍捕的最好時機!我要馬上趕過去——”

葉蓮腦子裏一時一片空白，繼而又閃現出火堆前青琰的身影。自己怎麽會沒有注意到呢

他的臉色比以往更蒼白，他的動作那麽緩慢，他全身都是血……

王安臻打量了一下葉蓮這六神無主的模樣，說道: “蓮師兄，我看你臉色很差……要不你回客棧休息吧，等我好消息——”

王安臻正要走，胳膊被葉蓮猛地抓住， “我也去。”

葉蓮和王安臻同乘一騎，快馬加鞭趕上了大部隊。這時已近黃昏，入了夜後，山路就很難走了。但這在官府眼中已不是問題，他們備好了大量火把，早早做好了撤夜搜山的準備。

葉蓮不得不又提起了十二萬分精神，哪裏最有可能發現追捕對象的蹤跡，他就往哪裏湊，看起來十足一個家國有難匹夫有責的正義青年。因着九滄山閣的身份，他和王安臻行事都很便利。加之他們和外域人有過切身打交道的經驗，官府在眼前的焦頭爛額之下，怎麽着也得先用上他們。

一大群人浩浩蕩蕩，從黃昏前找到了入夜後，仍一無所獲。時間每過去一點，葉蓮就更焦灼一分，同時也釋然一分。這種冰火兩重天的心情煎熬得他身心俱疲，他只求這一夜快點過去。

月亮升起了，給山林打下一片慘薄的盈盈亮光。原本星羅棋布，窸窸窣窣的走路聲，談話聲，陡然間凝聚成了一團震天動地的吆喝聲，然後是人們紛紛加快腳步的隆隆聲。

葉蓮連忙轉頭，耳朵一動，渾身一僵——找到了!

葉蓮左右看了看，用心打量這山中的地形，很快找到了一條頗為崎岖，可确保無人會跟上的路徑，見四周沒人注意到自己，拔腿就跑。

葉蓮使出了平生最快的速度，這時只恨輕功不是他的強項。那頭的聲音越來越喧嚣，他自己的呼吸則越來越急重。路上時不時有橫出的枝桠，葉蓮為了節省時間，能不理會的都不理會，只管前行，于是枝桠割破他的衣物，刮傷他的皮膚，而他一無所覺。

他心中只想着一件事:一定要趕在他們之前……!

可他還是晚了，晚了那麽幾步。他聽到了刀劍的嚯嚯聲，官兵們——包括王安臻——咄咄逼人的斥罵聲，以及……一道雖狂野得超出想象，他卻還是認得出來的，怒吼聲。

那是青琰。

葉蓮揮舞手中長劍，發了瘋一般砍伐掉面前所有的障礙物，只求早一步沖出這重圍。終于，他從斜後方切入了戰鬥現場，沒有一個人留意到他的出現，除了……那個人。

一支箭噗地一聲刺穿了青琰的大腿，青琰當即膝蓋一軟，本就站不太穩的身體像是遭受了無形的一拳，在傾斜的山坡上骨碌碌地往下滾去，砰一聲撞到一塊石頭上才停了下來。青琰艱難地爬起身，就在那時，他擡頭一望，直直對上了葉蓮的目光。

青琰的視線從葉蓮的眼睛向下移，落到了他手中的長劍上。

鋒利的劍刃反射着寒光，凜然生輝。

葉蓮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麽，可青琰身後的追兵已至。青琰一閃身就消失在了石塊後面。哪怕受了傷，他身手之敏捷也絕非常人所能及，使得這一大群官兵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沒能成功地逮到他。

然而，這麽下去……

青琰一跑，葉蓮也立刻跟上，但他依舊不敢暴露自己的行跡，一路都挑隐蔽的暗處走。

青琰宛如一只靈活的豹子，不僅行動靈敏，還随時可能兇狠地反咬一口，林中時不時爆發出一陣慘絕人寰的慘叫聲，無不是犧牲在青琰手底下的官兵。

有人膽怯，也有人更不知畏懼，比如王安臻。他是沖得最勇猛的一個，只可惜，青琰就是不給他正面交戰的機會。

“大家都小心點!”王安臻提醒道， “他不是一般人!”

不……這些外域者，根本不是人。

王安臻眼下只有一個心願——手刃敵人。正是他當初的疏忽大意，導致了這一樁慘案，是他的所謂江湖義氣，害死了多少無辜的同胞。如若他一開始就能認清敵我，明辨是非，便不會有那麽多人無端慘死。

他本該是維護人間正道的俠義之士，卻因自身的愚蠢而間接地為害了百姓。若不将功補過，他沒有臉再回九滄山閣，沒有臉再面見師父。

青琰慌不擇路地跑着，他的血越流越多，眼前的路也越來越黑。當他就要一步蹿向前方不遠處的一片蒼穹時，一個人從旁跳出來，抱着他滾到了地上。

那前方，是一片懸崖。

怕青琰又發出聲音，那人一把捂住青琰的嘴，青琰正要張口就咬，卻被對方的聲音一下止住了動作: “青琰——”

青琰怔住了。葉蓮扶着他半坐起身，看到青琰的手捂着腹部，汩汩鮮血不住地往外流，而他大腿上的那一截斷箭仍駭人地支棱着。

葉蓮一放開手，青琰便大口大口地喘起氣來。看着他緊皺的眉頭，蒼白得不留一絲血色的臉龐，額邊涔涔流下的冷汗，一剎那間，葉蓮在內心深處無比清晰地感受到了眼前這副身體所承受着的一切痛苦。

葉蓮把手輕輕覆上青琰的手背，鮮血随即漫上他白皙的指縫，将他一雙原本幹淨的手也染紅了。

青琰啪地一下甩開他，擡起臉來，既淡漠又狠厲地瞪着他，一雙血色的瞳孔觸目驚心。

這就是你的……再見

“青琰……”葉蓮顫聲道。

葉蓮這又一聲呼喚，一下子擊碎了青琰那種極力堆起的淡漠與狠厲，葉蓮也從他眼中看出了這一點，于是又一次抓上他的手。

“唔……”青琰痛苦地呻/吟起來，額頭無力地抵上葉蓮的肩膀，葉蓮挺直身軀，任他依靠，将他的手攢得更緊，輕聲道: “青琰……”

青琰在翻江倒海的痛楚中聆聽着葉蓮的聲音。似乎有一千只手在殘暴地撕扯他的身體和魂魄，但還有一只手，在給予他溫柔的撫慰。

“葉蓮……”青琰也低低地叫着，另一只手揪住葉蓮的衣袖，不願放手，就像一只受傷的小動物在他懷中無助地嗚咽。

他們這獨處的時間卻無法永遠延續，官兵隊伍的聲音越來越近，一簇簇火把發出的耀眼光芒漸漸地朝這個黑暗的角落湧來，葉蓮驚恐而絕望地扭頭張望，仿佛即将等到的，是一生的審判與終結。

葉蓮輕輕地推開青琰，凝望着青琰那雙血瞳。如此美麗的眼睛，他這輩子都不會再見到吧。

這樣的一個人，他這一生，也僅會遇到一次吧。

“對不起。”葉蓮說。

青琰微微睜大眼睛。

葉蓮眼底深處的痛苦與絕望順着淚水一同流出，肆意得若汪洋大海，因一貫的平靜，此時更顯得呼嘯奔騰。

葉蓮雙手用力一推，青琰向後倒去，随後，是天旋地轉，整個世界四分五裂。

那道懸崖并不筆直陡峭，勉強有一點坡度，青琰沒有任何抵抗的餘力，沿着那一波三折的崖壁滾了下去，一轉眼就消失在了漆黑的夜色裏。

葉蓮站起身，抹去淚水。只一瞬間，他就又變回了那個沉着冷靜的九滄山閣弟子。

王安臻和官兵們晃着火把追了過來，見到葉蓮只身一人站在那裏，身上還有大片血跡，都很意外。

葉蓮背對懸崖，擡手往斜右方一指，冷聲道: “剛剛沒能攔下來，他往那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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