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救援
救援
青琰夢見了一個人,一個好像不是很熟悉,卻讓他覺得很親切的人。前方白茫茫一片,什麽都看不清,只有一道模糊的輪廓,飄來一聲又一聲遙遠的呼喚。
這呼喚越來越近。
“青琰……”
“青琰——”
“青琰”
青琰睜開眼睛。
眼前,正是他夢裏想着的那張臉。
見到青琰醒來,葉蓮笑了,輕淺的笑意中含有幾分欣慰,還有幾分擔憂, “你還好吧”
青琰茫然坐起身來,這才發現,自己的一只手正被葉蓮握着。
葉蓮也意識到青琰察覺了這個細節,連忙松手收回,又端詳青琰片刻, “能起來嗎”
青琰松了松筋骨,看看四周,更疑惑了, “這是哪”
這裏是室內,卻不像一個正常的房間,原來他剛剛正躺在地面上,不過那樣的冰冷他早已習慣,因此一時不覺有異。這是一個狹窄的小單間,陰冷幽暗,不僅沒有任何家具擺設,連窗戶也不見一扇,透不進一縷光線。眼前昏黃的一圈光暈,是從葉蓮手上的火折子散發出來的。
葉蓮還沒說話,門口被推開了一條縫,門縫之中閃出一張臉,嗓子壓得幾乎只剩下嘴巴在動, “蓮師兄,快點!”
青琰看看一臉做賊樣的王安臻,又看看眼前的葉蓮,葉蓮豎起手指,朝青琰做一個噓聲的手勢,合上火折子,屋子裏瞬間漆黑一片。葉蓮拉起青琰的胳膊,蹑手蹑腳地往門口走去。
守在門外的王安臻早已膽戰心驚了半天,見青琰好胳膊好腿地跟着葉蓮出了來,第一反應是高興,第二反應是沒空敘舊,先逃脫要緊。青琰往門邊一看,又是莫名其妙又是樂呵,有兩個人已經倒在了地上,看樣子是他們倆把守門的哥們敲暈了。
王安臻如臨大敵,葉蓮小心翼翼,青琰則不明所以,只管跟着他們。這是一座挺寬闊的宅院,此時正是夜間,萬籁俱寂,不聞聲息,因此人影也不多見。葉蓮領頭,王安臻在中間,青琰最後,一步步探索不驚動主人家就能順利出去的路線。眼看離他們進來時的圍牆已然不遠,王安臻正要松一口氣,葉蓮神色一變,猛地停步,就在前方的轉角處,倏地走出一列巡邏的護衛。
好在人不多,只有四個。葉蓮回頭朝王安臻做了幾個手勢,意思是潛行過去,一人負責倆,把對手解決掉。
本來能避戰是最好的,但這裏地勢開闊,那一列巡邏隊的視野覆蓋範圍可不小,他們就怕再等上一會兒,身後若是出現另一列巡邏隊,那就得驚動得滿府皆知了。
王安臻鄭重其事地點點頭,跟随着葉蓮的步伐繞了出去。葉蓮動作很快,不一會兒便蹿到了其中一人身後,擡手精準地一掌劈上那人頸側,那人身子一軟,随即倒了下去。
葉蓮的解決就是把人弄暈的意思,劍是不能出的,殺人怎麽說都是重罪,傷人也不行,尤其他們是名門正派,更不能知法犯法。他們要敢在外面惹點什麽事,回去保準被師父錘爆狗頭。
王安臻對這種友好的偷襲沒有經驗,生怕自己下手過重,一遲疑就慢了半拍,放倒他目标之中的第一個人時,第二個人已經看清了身後這兩個突襲者,張嘴就要放聲大叫。
葉蓮和王安臻正心道糟糕,那人的嘴張到一半,還未來得及發出半點聲音,不知從哪裏冒出的青琰迅疾一揪他腦袋,右手狠狠下壓的同時右膝猛地一擡,整個動作瞬間完成,随後是砰地一聲,那個人正面撞上青琰的膝蓋後,當場鼻血橫流,宛如一灘無骨動物,軟綿綿地滑到了地上。
葉蓮和王安臻都怔怔地看着這一幕。王安臻的手還懸在半空,愣是一個字也憋不出來。
這……是哪門哪派的……功夫
葉蓮低聲示意久久出神的王安臻,現在不是胡思亂想的時候。青琰輕松放倒那人後,很配合地跟上葉蓮和王安臻,三人留下橫七豎八暈在地上的四具軀體,終于順利從圍牆翻了出去。
正是深更半夜,三人不好在街上逗留,遂回到葉蓮與王安臻今日下榻的客棧。
回到房間,關好門窗,葉蓮與王安臻這才松了口氣。 “他們很快就會發現青琰逃走了,”葉蓮說, “我們明天一早就出城。”
“好!”王安臻踴躍地應了一聲,随後轉頭看向青琰,目光繞着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關切問道, “青琰兄,那些壞人沒有把你怎麽樣吧”
“壞人”青琰奇怪道, “誰”
王安臻一口老血差點吐出來, “就是抓走你的人啊!那些人說得可吓人了,說那個財主是個神神道道的,會把買來的奴隸肢解,放血,煉丹……”王安臻說到這裏,抱着自己的胳膊抖了抖, “怎麽會有這麽變态的禽獸還要對我青琰兄下手,真是豈有此理!”
青琰: “啊……”
葉蓮看看義憤填膺的王安臻,又看看一臉置身事外的青琰,一時但覺好笑,開口道: “青琰,那天在七彩廟你怎麽突然消失了發生了什麽事你還記不記得你是被誰抓走,怎麽被抓走的”
青琰認真地想了想, “那天……”
兩人都等着他的下文。青琰頓了好一會兒,才繼續說道: “我跟你們走丢了。”
“啊走丢了”王安臻說。
“嗯。”青琰點頭。
“我就說嘛,人那麽多。”王安臻說。
葉蓮: “……”
葉蓮默默地注視着青琰,青琰臉不紅氣不喘,但葉蓮看得出來,他在說謊。
葉蓮猜得沒錯,青琰隐瞞了一件事——當日,他在七彩廟進了那個無人的小院子後,突遭襲擊,一個人自他身後飛撲而來,話也不多一句就開打。青琰向兩人略過這件事不提,是确信襲擊他的人和抓他的人沒什麽關系,因為突襲之人正是小黑。
青琰從雪山偷跑出來後,小黑再也壓抑不住一肚子的洪荒之力,頭也不回地也鑽出了雪山,全然不管自己也跟着離家出走後回去會被黑父揍得有多慘。他發誓,青琰就是跑到十萬八千裏遠,他也要把那家夥揪回來。
不然,青琰落跑,小黑必能當上族長,看似順理成章,他卻無論如何咽不下這口氣。族長之位是他的畢生追求,是他心中的至高榮耀,他不允許這種榮耀以被另一個人遺棄的姿态無奈地砸到他臉上。他要和青琰堂堂正正地分出個勝負。
青琰沒料到小黑能追到這種地方,對他的出現毫無防備,因此被他占了好幾招便宜。但青琰很快反應過來,深知不宜在這種人多口雜的地方和小黑過度糾纏,便又使出了他對付小黑的一貫手法——跑。
小黑最痛恨青琰這種遁逃之術,總令他一拳打到棉花上,恨得咬牙切齒,卻無處發洩,還不如被青琰正面痛打上十拳。可青琰從來不理會小黑的心情,在小黑的怒吼中,青琰趁着七彩廟裏人多的便利,又一次消失在了他的視線之中。
慌不擇路地翻出了七彩廟後,青琰就和葉蓮,王安臻他們走丢了——這一部分确是真話。青琰在城中一邊注意躲避小黑,一邊四處搜尋葉蓮和王安臻的蹤跡。他也不知道找到他們又能如何,那時并沒有考慮那麽多,青琰只是覺得,應該去找那兩人。
可他沒找到。就在他一籌莫展之際,突然有人說要請他喝酒。
“請你喝酒”王安臻奇怪道。
“嗯。”青琰點頭。
“不認識的”王安臻又問。
“嗯。”
“然後你就喝了”
“嗯。”
“後來呢”
“不記得了。”
王安臻,葉蓮: “……”
這……他們該說什麽好……
王安臻嘆氣, “青琰兄,你也太好騙了,沒人教過你不能随便接受陌生人的東西嗎”
青琰笑了, “我請你們喝酒,你們不也喝了”
兩人都是一怔,王安臻又道: “那哪能一樣,我們又不是陌生人,我們是天下第一好的交情啊!”
“哦。”青琰覺得王安臻說得很有道理,便還是點頭。
“你們怎麽知道我在哪”青琰又反問兩人。
“別提了,”王安臻嘴上這麽說着,卻是一副要給青琰描述一場大戲的表情, “你不知道蓮師兄為了救你——”
葉蓮的目光向王安臻掃去,示意他住嘴,或者至少言辭不要那麽誇張,王安臻卻仗着外人在場,當做沒看到,繪聲繪色地給青琰講了起來。
昨日,就在王安臻以為他們應當上馬車前往下一站之時,卻被葉蓮風風火火地拽了回去。折返無為城後,王安臻目瞪口呆地看着一路上精打細算,連一個銅錢也不輕易亂花的葉蓮突然闊氣起來,一家接一家地踏入城裏最熱鬧的茶樓酒肆,二話不說就買上一壇好酒,自己不喝請人喝,只為了和這些來自五湖四海的陌路人聊上幾句。聊着聊着,王安臻終于聽出了點端倪——葉蓮是在打聽那個重金懸賞出逃家奴的大財主。
那個財主的懸賞布告上自然有說明如若掌握了有關線索,甚或真抓到了人,該去哪裏領賞。但那個地址和聯系人必定不是財主本人的所在處,想來只是一個中轉站,背後還要輾轉多少層才能夠到財主本人實在未可知。更何況,聽人們說被懸賞的家奴确實已經抓到,葉蓮這會兒再迎面撞上去打聽消息,立刻就會使人生疑。葉蓮沒辦法,這才不得不砸錢買消息。
在王安臻的追問下,葉蓮這才解釋,他擔心青琰出了事。終于打探到發布懸賞之人的住處後,葉蓮打算讓王安臻在客棧等他,他自行前往探查。畢竟,這種根據蛛絲馬跡拼接而來的猜測很可能是他的一廂情願,他不想無端拖王安臻下水。
王安臻卻不幹,聽完葉蓮的一番分析後,非要跟着葉蓮一起去,朋友有難,這可是展示他俠義正氣的機會,來之不易啊。王安臻滿腔的躍躍欲試,壓根不知怕為何物。
之後兩人就一同找到了囚禁青琰的那座宅院,在門外久久地打探潛伏,直等到半夜才動手。
聽完這個不算複雜的故事,青琰笑得更開心了,王安臻沒好氣, “青琰兄,你還笑,你說你多大個人了,還能随随便便被別人一壺酒就把你迷暈了拐走,我們要是來得晚一點,指不定那群人能幹出什麽事來呢!你要是出了什麽事,我可怎麽跟——”王安臻的話說到這裏,卡住了,發現他跟青琰好像還沒熟到那個程度,片刻,又不管不顧地接了下去, “我可怎麽跟青天交待啊!”
青琰努力地斂起笑容,誠懇道: “謝謝。”
青琰的話是對兩人說的,目光卻主要朝向葉蓮,盈盈笑意從一雙深邃的眼眸中流出,透過空氣,直抵葉蓮眼底深處。一瞬間,葉蓮的心髒仿佛被一雙看不見的手撓得發癢,他面上泰然自若,心中卻擰動不安,竭力想要避開那雙手的騷擾,卻無處可逃,只得默默忍受,并說服自己——沒有什麽值得在意的。
王安臻還在怒斥那群不知所謂,禽獸不如的壞人,葉蓮迅速又切入另一個重要問題: “青琰,你知道他們為什麽要抓你麽”
這一直是葉蓮最想不通的地方。他相信青琰不是什麽家奴,看他的樣子,從衣着到言行舉止,也絕不是曾被買賣過的奴隸,那麽那個重金懸賞家奴的財主,究竟與青琰何冤何仇
青琰搖頭, “不知道。”
葉蓮從他的神情看出,他是真不知道。青琰的反應,葉蓮并不意外,這多少印證了他心中最後一個合理的猜想。
*****
葉蓮算準時間,一到點就叫醒王安臻與青琰,他們要提前從客棧出發,城門一開,他們就離開無為城。
青琰的外貌太紮眼,葉蓮早有準備,讓青琰以面巾蒙住大半張臉,又以頭巾遮住頭發,盡管這樣看上去還是可疑,但總比一眼就讓人認出來的好。
三人很快收拾妥當,出了客棧。
街上的店鋪大半都還沒開門,只有路邊支起了一些賣包子饅頭的小攤,行人不多。正因行人不多,三人剛一從小巷拐進主街道,葉蓮就察覺到了異樣。
和零零星星的行人相比,路上的某些人顯得很格格不入。他們警惕的神态,風格相近的服裝,一副一看就是有意在尋找什麽的模樣,讓葉蓮想起那一夜意圖攔下青琰的那一夥人。
就算不是那幾個,應該也是同一個頭目手下的。事情很清楚了,他們從那時起就盯上了青琰,沒有和他們當場開打不是放棄了,而是饒了個彎子,趁青琰落單再下手。他們成功了,只可惜葉蓮思慮得及時,終究還是破壞了對方的計劃。葉蓮恨自己過于大意,他沒料到這些人對青琰如此執着,早知這樣,昨晚他們一救出青琰,就該立刻想方設法逃離無為城。
葉蓮心中思緒萬千,卻沒空給身後兩人細講,連忙後退一步,把兩人都堵回了巷子裏, “前面有人,不能走大路。”
“啊”王安臻一驚, “蓮師兄,怎麽辦”
“繞路。”葉蓮說。
在葉蓮的指揮下,三人掉頭,從巷子的屁股鑽出去,另尋他路。葉蓮始終負責領頭,每到一個路口,由他先探出去偵查敵情,确認安全再讓兩人跟上。無為城說大不是很大,說小卻也不小,葉蓮卻從沒繞錯過哪怕一次,也從不會在分岔路口前暈頭轉向。對于他們的目的地在哪個方向,距離還有多遠,還要走幾條街,拐多少個街口,他理得清清楚楚,不存半分遲疑。
王安臻習慣了萬事由葉蓮帶頭,師兄怎麽說他就怎麽做,因而不覺有異。青琰好奇地琢磨了半天,忍不住問葉蓮: “這裏的路你全都記得”
“記得啊,”葉蓮甚至不太明白青琰的疑惑, “我們不是已經來了幾天了麽”
青琰: “……”
青琰: “我怎麽記不住。”
“噗——”前一刻還豎着耳朵提防周圍動靜的王安臻忍不住笑了, “青琰兄,你分不清方向啊”
“我分得清方向,”青琰說, “但這城裏……哪裏都長得一個樣。”
要是在山裏,他斷然不會迷路。
葉蓮也笑了,青琰總是給他一種對所有事情都既好奇又滿不在乎的感覺,此刻突然這麽正經地解釋一件無足輕重的小事,竟讓他覺得有點可愛。
葉蓮笑着笑着,想到什麽, “那入城的第一天,你怎麽找到我的”
難道……一直跟蹤着他
青琰看着葉蓮,頓了頓, “嗯……你的氣味。”
葉蓮一愣, “我的氣味”
他下意識地想聞一聞自己身上,又馬上忍住了這個不文雅的舉動。
王安臻聞言,也回頭以奇怪的目光看着葉蓮,想也不想就把葉蓮心中那尴尬的疑問說了出來, “蓮師兄身上有什麽奇怪的氣味嗎”
“不奇怪,”青琰說, “挺好聞的。”
葉蓮意想不到地怔了怔,王安臻則又詫異又樂呵,追上去就想湊近葉蓮, “好聞蓮師兄你做了什麽我也要聞聞——”
“別鬧了。”葉蓮把看熱鬧不嫌事大的王安臻推開, “生怕別人注意不到我們”
王安臻乖乖住嘴。
三人繞了比原來長得多的路程,一點點抵近城門。
通關文牒這事,葉蓮昨日也一并打聽過了,無為城對通關文牒查得不嚴,否則這裏也容不下那麽多亡命逃犯和走私商販了。無為城有一套自成體系的暗規矩,沒有通關文牒就付錢,不同的身份,價位也不一樣。操着當地口音,衣着樸素的平民價格最低,因為這些是鄰近地區的居民,進城通常很頻繁,是“常客”。除了這些本地人,外地人基本是看人下菜碟,一句話,看起來身份越是見不得光,越是急于入城或出城,而且越是讓人覺得有油水可撈的,守城官兵的心理價位就會更高。他們當然不會明說,只會随便找個由頭把人攔下,不讓人過。這時,懂行的就适當加價,不願加價的就耗着,看誰耗得過誰。說到底,就是一場不見刀槍的博弈。
葉蓮很清楚,就青琰這裝扮,他們的通關價位是無論如何不會低的了。他已做好心理準備,如有必要,不惜掏空錢袋,也要把青琰帶出無為城。
此時已陸續有人往城外而去。葉蓮讓王安臻和青琰跟上,不疾不徐地往城門走去,盡量不讓任何人看出它們的心焦。走在他們前面的人不多,看樣子,他們不用多久就能和守城官兵展開交涉了。葉蓮正在心中醞釀話術,一道聲音在後方倏然響起,生生地吓了他們一跳—— “喂,前面那個圍着頭巾的,站住!”
三人仍然往前走着,都假裝不是在叫自己,暗暗加快腳步,可身後之人追得更快,不一會兒就有一人率先跑了過來,橫在他們的去路跟前,沖着青琰嚷道: “叫你呢!”
青琰被面罩和頭巾包裹得嚴嚴實實,此時只露出一雙眼睛,冷冷地望着來人。
那人被青琰的眼珠子盯得有點心中發毛,又惡狠狠道: “官府有令,今日外域人不得出城,你們倆可以走,這人得留下。”
葉蓮的視線稍稍往城門方向一掠,對方這句話完沒說還,他就見到一個顯然是異域長相的男人大搖大擺地出了城。只不過,那人皮膚黝黑,五官粗大,毛發濃郁,同為外域人,卻和青琰有天壤之別,一看就不是來自同一個地方。
葉蓮确認自己的猜想沒錯了。那個身份不明的財主,針對的不是青琰個人,他抓捕的目标,恐怕是青琰這一族的人。
葉蓮不知道青琰這一族是哪一族,來自何地,有何淵源,他只能肯定一點,青琰這一族的人,應該大多都和他一樣,身形高挑,皮膚白皙,五官深邃且挺拔,興許,就連那一頭銀發,也是其中一種民族特征。總之,光看外表就能輕易地區分出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