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圍三闕一
圍三闕一
就這一言難盡的名號,一群人仍随着小羊振臂高呼,應聲隆隆。
羊軍算是正式在這一席慶功宴上誕生了,至于軍旗,明日再造不遲。
小羊前半夜拉着羊宜修喝酒,彼此都說了一大通,好好敘了一番舊。後半夜,小羊喝飄了,就開始滿場亂轉,也不管是自己人還是梁軍人,上去就能喝上兩碗,扯上幾句,梁軍人最初大多拘謹,後來喝得熱乎了,勁頭也都上來了,還真不少人能跟小羊勾肩搭背地瞎扯起來。晏明知是最配合的,毋寧說他恰好也酒逢知己,喝到後來,一張桌上只剩小羊和晏明知兩人端着酒碗互怼,憋着勁兒非要先把對方喝倒。
小羊捧着桌上最後一個酒壇,發現倒不出酒液了,晃晃蕩蕩地起身, “我……再去拿酒,晏将軍,我們——接着喝——”
邊說邊又晃晃蕩蕩地往外走,腳下一不留神,勾到了一個滾在地上的空酒壇,整個人立刻丢了重心,輕飄飄地就要往地上摔去。
“毛球!”牙子話剛出口,毛球便一個箭步蹿出去,如一道有血有肉的白色閃電,一眨眼的功夫就閃到了小羊身後,以健碩的身軀接住了迎面倒下的小羊。
小羊随即軟成一癱,滑落到地上。牙子起身走過去,伸手穿過小羊腋下,從他後背摟上,一使力便舉重若輕地将他扶了起來。小羊一張臉全紅了,綿軟地靠在牙子身上,嘴裏呢喃着不知在說些什麽。
羊宜修略感愕然地看着這一幕,目光又意外地與牙子相遇了。
“他總是這樣喝嗎”羊宜修問。
牙子搖頭, “第一次醉成這樣。”
牙子說完,再看看羊宜修,又道: “是因為見到了你吧。”
因為又見到了你。
羊宜修張了張嘴,朦朦胧胧的話到了嘴邊,卻不知該說什麽,該如何說。
牙子本也該到此為止,扶着小羊就要退場,最後還是忍不住又加了一句: “他一直沒有忘記過他的親人。”
随後,牙子沒有再回頭,在毛球的追随下,帶着不省人事的小羊離開了。
很長一段時間,羊宜修靜靜地望着那三道背影,直到他們完完全全消失在自己的視線裏,許久許久。周圍的聲響漸漸黯淡,羊宜修突然回過神來,一轉頭便對上另一道突兀的目光。
梁泰和也正靜靜地望着他。但他的眼神,和羊宜修剛剛望着小羊的眼神可不一樣。
羊宜修移開目光,冷靜而強硬地結束了這場無聲的交談,繼而起身,在近衛隊的護送下退回己方軍營。
*****
接下來的兩天,羊軍那邊果然風風火火地造起了軍旗。易城的百姓戰戰兢兢了好幾日,漸漸确認這兩支起義軍似乎都沒有屠城的意思,這才一點點安下心來,慢慢恢複了常規的生活與各色交易活動。
然而靜水底下往往是暗流洶湧。對易城的百姓來說,只要日子能照常過下去,他們并不關心誰才是這座城池的真正掌權者。可有人關心——必須關心。
羊宜修正立于南城牆之上,巡視城內城外的情況,梁泰和一如平日與他并肩而行,原本兩人只不痛不癢地談一些日常事務,談着談着,就談到了易城,再多說兩句,話題就進入到了敏感區域。
看似順水推舟,實則是精心安排。羊宜修清楚,梁泰和也知道羊宜修清楚。
反正醜話早晚要開口,宜早不宜遲。
“現在易城這事,你打算怎麽處理”梁泰和問。
羊宜修一時沉吟不語。目前的狀況,确實大大脫離了他們的計劃。易城這一帶物資豐饒,人口算得上密集,稅收可觀,加之依山傍水,水路陸路暢通的同時,地形上又易守難攻,因此才成了衆多起義軍眼裏的一塊肥肉。不僅如此,政治形勢上的特殊便利更突出了易城的價值,由于易城離都城較遠,對于朝廷而言屬于偏僻之地,近年來朝廷被起義軍折磨得筋疲力盡,鎮壓起義軍就跟打地鼠一樣,這頭打下去了,那頭又冒了出來,還有越冒越多的趨勢。朝廷軍都快瘋了,兵力嚴重不足,守得住這裏就丢了那裏,因此朝廷作出了選擇,将一大片邊遠地區——包括易城——的主要兵力都撤回,集中力量對付離都城較近的強敵。軍事上的弱勢立即導致了朝政上的弱勢,朝廷對全國各地的掌控力越來越小,離都城越遠的地方,就越是脫離朝廷的控制,于是有些地方的官員變成了山大王,守着自己的小地盤,過自己的小日子,有些地方則被兵馬強壯的起義軍攻打下來,被納入那一支起義軍的版圖。
戰争講究的就是一個時機。朝廷在易城的兵力前不久剛剛撤出,易城在軍事力量上近似于一座空城,攻下易城就是易如反掌的事。對于梁軍,最大的敵人不是朝廷軍,而是其他的競争者。羊宜修所設想的最糟糕的情況,不過是與江軍幹上一場硬仗,贏是有很大把握能贏,就看得折損多少兵力。
而今,梁軍只以極小的損傷便闖進了易城,卻面臨着一個跟別人在這塊肥肉面前大眼瞪小眼的局面,這就很尴尬。
“我派人偵察過了,”梁泰和又道, “羊軍總人數不超一千人。”
羊宜修一愣,目光刷地掃向梁泰和, “泰和,你什麽意思”
“兵貴神速,”梁泰和語氣平靜卻堅定, “越拖,只會越棘手。”
羊宜修陰沉沉地盯着他,默然。
“宜修,你就答我兩個問題,”梁泰和直視着他, “第一,你會将易城拱手相讓麽”
“……”
“第二,你能容忍和另一股勢力平分易城麽”
羊宜修沒有回答,實則已用沉默作了回答。當然不能容忍。梁泰和不能容忍,羊宜修更不能容忍。
多年來,他們記不清受過多少屈辱,死過多少士兵,見過多少血肉綻放,屍橫千裏,梁軍一次又一次被更強大的對手碾得灰頭土臉地四處竄逃,一次又一次奴顏婢膝,忍辱負重地投奔他人手下,只為了多茍活一陣子,為自己争取崛起的時間。多年來,羊宜修給別人下跪過,拜過別人為首領,但這一切,都只能讓他心中那團憤怒的火焰燃燒得愈加癫狂。
易城山高皇帝遠,朝廷軍正焦頭爛額,絕對抽不出手來對付這座小城池,而在中原幾大支起義軍勢力當中,梁軍又那麽不起眼,不足以成為其他起義軍優先對付的目标。只要能在易城安安心心躺下裝死,好好發展,在站穩腳跟前不去惹是生非,趁着朝廷軍和其他幾大起義軍拼殺個你死我活時養精蓄銳,秣馬厲兵,以羊宜修的能耐,他日梁軍定不輸于任何一股勢力。
梁軍好不容易等來了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所以梁泰和急,因羊宜修遲遲不下決定,令他更急。
“既然不可能拱手相讓,也不可能和平共處,”梁泰和說, “我們現在只有兩個選擇。”
在羊宜修的沉默中,梁泰和接着說了下去, “要麽,吞并羊軍,納入我方,明明白白分清高下主次。”
所謂高下主次,就是梁軍高,對方低,梁軍主,對方次,沒有別的方案。
這實則就是羊宜修一開始的想法,當他說出那句為大哥接風洗塵時,他的意圖就很明顯了。可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一場慶功宴下來,他們觀察到了很多情況,很多對他們不利的情況。
其一,小羊率領的這支隊伍,和大多數起義軍不一樣,他們不是中原人,而是外域人。這些外域人從文化,習俗,飲食到語言,各方各面都與中原人不同。這樣的隊伍,很難收服,更難駕馭。
其二,別說小羊看着就不像一個甘願居于人下的人,即便小羊看在兄弟情面上,真的被羊宜修說動了,可這些外域人的另一個領袖,那個對于他們而言更有凝聚力的領袖——牙子,他對羊宜修的态度極為明顯,滿懷的隔閡與防備不在言語裏,而在他的每一個眼神,每一瞬表情之中。羊軍的這一個領袖,絕不會讓他的族人來為羊宜修賣命。
“要麽……”
梁泰和才說出這兩個字,羊宜修的眼神便又狠狠地朝他掃了過來。第二個“要麽”,不用梁泰和明言,羊宜修也早已想到了。
要麽,徹底剿殺,除去敵人,将梁氏軍旗插上城北,光明正大主宰易城。
不到一千人的隊伍,只要他們精心籌劃一次伏擊,那就是一個晚上的事。
關鍵是,要快。這事越早做,越能出其不意。當前的和平局面不知能維持多久,怕就怕再拖兩天,羊軍那邊也想明白了,對梁軍起了提防之心,事情就不好辦了。
兩個選擇,說到底,只有一個選擇。
“梁泰和,”羊宜修一字一頓, “你是讓我對我大哥下手”
梁泰和望着他,神态不改, “當年,也是你勸我抛棄家族,只身出逃的。”
羊宜修不說話了,梁泰和也不說話了。兩人僵持着。
“他是我親人。”良久,羊宜修說。
“我知道他是你親人。”梁泰和這句話倏地加重了力道,一個個音節像是從齒縫裏擠出來, “但是別忘了,我們,是梁軍。”
羊宜修突然嘩地一掀披風,擡手一指,不遠處,正是一面迎風招展的軍旗, “我每天都看得到梁軍的軍旗,無需你來提醒我。”
羊宜修突如其來的動作和音量吓了附近的士兵一跳,他們的首領素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令人欽佩,從前多少次面臨生死決戰都從未慌張過,現在一切看似風平浪靜,也不知是什麽人什麽事惹得他如此動怒。
空氣凝滞了好一會兒,羊宜修輕輕擺了擺手, “你走吧,我一個人想想。”
梁泰和不再言語,微微行了個禮,退下了。
羊宜修不知在城牆上站了多久,涼風吹得他肢體冰冷,卻吹不走他腦袋裏快要爆炸的思緒。忽然,羊宜修看到兩匹輕騎急匆匆地朝城門奔來,是梁軍的斥候回來了。
羊宜修看着兩匹輕騎入了城,隐隐感覺到些什麽,立刻轉身邁步,走下城牆。
剛下到地面,梁泰和就大步走了過來,臉現憂色, “——有軍報。”
*****
兩人趕回議事廳的路上,梁泰和先把情況給羊宜修說了個大概。先前就想和梁軍争奪易城的另一支起義軍江崇盡管晚了一步,還是打算出手,要從羊宜修手裏搶回易城。
“他要怎麽搶”羊宜修有點不明白, “傾全軍之力攻過來”
梁軍早已探查清楚江軍的情況,以江軍目前的兵力,即便傾全軍之力圍攻易城,恐怕也未必攻得下。退一萬步說,即便江軍真的吞下了梁軍這塊硬骨頭,自己也必定遭受重創,好不容易打下的易城卻守不住,意義何在
江崇再蠢,也不至于蠢到這個地步。這一着棋,顯然不是一個腦子清醒的人會做的事。
梁泰和緩緩搖頭, “江崇和趙一單聯手了。”
羊宜修一驚, “趙一單”
“不知道江崇對趙一單許諾了什麽條件,”梁泰和沉聲道, “趙一單撥了三萬步兵,看樣子是要聯合江崇合圍我們。”
“三萬”羊宜修頓了頓腳步, “三萬趙軍,再加上江軍……”
“這樣子來圍我們,易城可能守不了太久。”梁泰和說。
梁軍向來是一支聰明的軍隊,能不拼命就不拼命,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事一般不幹。不靠着這種理性與聰明,他們也無法在多方強者的縫隙中頑強求生。易城是易守難攻,然而也架不住趙軍和江軍如此兵力懸殊的大軍壓境。梁軍若是拼盡全力,興許是能拖上對方個一年半載,然後呢最可能的結局是,梁軍彈盡糧絕,與一座被掏空的廢城共同下葬,梁軍在歷史上的戲份就此結束。
不。聰明的決斷應該是,既然明知打不過,最好在造成損失前就先行撤退。
逃,還是逃。像以往許許多多次那樣,惹不起,就躲。
羊宜修想了又想,倏地笑了,說不清是自嘲的笑,還是釋然的笑。片刻前還糾纏得他魂不守舍的難題,現在立刻有了無需思索的答案。
暫時不能與羊軍內讧了。這不是他的選擇,而是上天的選擇。
“繼續盯緊江,趙兩軍的動向,”羊宜修說, “我去找羊軍商議。”
梁泰和迅速将偵察任務布置下去,晏明知得知消息後也迅速趕來,羊宜修派人去城北給小羊報信,很快,雙方在城中央會面。梁泰和率先提出自己的想法——穩重為上,在求不到有力外援的情況下,他們最好還是撤退。晏明知是第一個反對的,易城這麽好的地方,他們不能再退了,若這次再退,外邊又哪哪都被人占着,天地之大,他們何處容身
來易城之前,梁軍已奔波勞碌許久,大家都渴望有一個得以安歇之處,不敢稱之為家,至少有一個在這戰亂的風雨中讓他們回去的地方。
為了守住這樣一個地方,兄弟們定會戮力奮戰,至死方休,這樣一仗,沒有理由不打。
晏明知字節铿锵地說完這句話,目光灼灼地看着羊宜修,希望得到他的肯定答複。
可不論晏明知的肺腑之言如何激動人心,羊宜修臉上仍是那一副波瀾不驚的沉靜之色,不說是也不說否。梁泰和看看晏明知,又看看羊宜修,也默然不語。
撤退這個想法,梁泰和與羊宜修是有默契的。每次在軍中公開議事前,兩人都會就重要議題事先商量,這是慣例。另一個慣例,是羊宜修在公開議事中一般不會過早地明确表态,他的想法通常會先通過梁泰和若隐若現地表達出來,看看大家如何反應,聽聽衆人的意見,等到羊宜修最後開口,那才是決斷之時。羊宜修的決定并不總與梁泰和一致,但商量是商量,命令是命令,自己什麽時候該說話,什麽時候該閉嘴聽令,梁泰和分得很清。
他的父親沒給他留下什麽功名利祿,卻傳授了他這一身洞若觀火的本事,對于梁泰和,這是比功名利祿更長存的東西。
“明知,我理解将士們的心情。”羊宜修說着,轉向小羊, “大哥,你認為如何”
“我”小羊看了看身旁的牙子,兩人從彼此的眼神中讀出了同一種熟悉的信念,小羊笑了笑, “我認為晏将軍說得好。”
晏明知一怔,也轉頭看向小羊。
小羊原本盤着腿,大咧咧地坐在椅子上,這時嗖地跳下地面,走到晏明知面前,重重一按他的肩膀, “能一起走到這裏的,都是無家可歸之人,既然好不容易有了個家,那這一仗——”
小羊說着,環顧一圈屋內的衆人,笑得更燦爛, “是沒有不打的道理。”
所有人都看着他,以不同的神态看着他。晏明知受寵若驚,梁泰和依舊陰沉,牙子還是那樣柔和的笑意,羊宜修只默默望着小羊,好半晌一語不發。
良久,羊宜修開口道: “我們兵力不夠,只能死守——”
守到江軍和趙軍知難而退為止,或許,與此同時還能暗中挑撥一下江軍和趙軍彼此的關系,以及他們和另外幾大起義軍之間的關系,讓他們來一出後院起火……
辦法很多,不是不能打,就看風險有多高。
“守”羊宜修話沒說完,小羊就猝然打斷了他, “守什麽。”
“我們要主動出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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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宜修用一招暗度陳倉兵不血刃地搶下易城後,想來江崇是惱羞成怒了,梁軍收到軍報時,江崇的部隊已在前進的路上,另一頭趙軍的三萬步兵也來勢洶洶,預計不出數日,江,趙兩軍就會兵臨城下,他們用以準備守城的時間極其有限。
既然決意要戰,羊宜修便立刻展開布防工作。
易城雖有四道城門,但并不是說四道城門都要死守。一般而言,圍城講究“圍三闕一”,稍微有點軍事頭腦的将領都不會不懂這一原則,除非真的是血海深仇到不顧一切的地步。圍三闕一指的是在圍城戰中只圍三道門,放空一道門,給城內的守軍留一條後路,免得把他們逼入絕境,屆時反而會爆發出背水一戰的鬥志。相反,如果城內的守軍知道自己還有退路,那麽誰都不想輕易喪命,打不過自然就想逃,在這樣一種搖擺不定,進退皆可的心态中,守城軍就很難發揮破釜沉舟的戰鬥力。
然而,所有戰術在真實的戰場上都是一柄雙刃劍。羊宜修現在就希望江軍和趙軍使用圍三闕一這一招,沒辦法,梁軍和羊軍加起來的兵力都不夠用,能少守一道門,就少守一道門。
雙方部隊的幾個主要将領圍在易城的沙盤前,羊宜修說道: “江崇應該會留西門做缺口,如無意外,最後的主攻點不是南門就是北門。”
羊宜修之所以篤定西門會被敵軍留作缺口,是因為易城獨特的地形。易城南北兩道城門是最暢通的出入口,而且連通官道,适宜軍隊行進及運送物資。東門外是大片荒林,只有一些鄉間小道通往零散的小村落,若遇下雨天,路面泥濘難行,既不利于行軍,也不利于紮營。而西門是最荒涼的一道城門,因其近山,百姓們平日去山上砍點柴,采點藥一般便走西門,如若要把一大支軍隊弄到這裏來,還要被一面堅實的城牆隔在外邊,那是活受罪。
“江軍,趙軍彙合後,将從南邊過來,”羊宜修繼續道, “主力部隊應該會首先駐紮在南門,再繞過東門,前往北門,直到三面圍困,很可能還會在西門出去的必經之路上設伏。”
說是圍三闕一,給守城軍留條退路,實則退路也不過是誘餌,他們即便真的從西門出逃,也要被敵軍的伏兵再剝一層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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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盤啦!
大家猜猜這一仗怎麽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