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斜陽城
斜陽城
走在丁雀面前幾步的陸敖倏然停步,微微側過臉來,丁雀甚至能看到他額頭上凸顯的青筋,“你試試再說我師父一句。”
“不說就不說,”丁雀嫌棄地一聲冷哼,“敢情老子稀罕。”
兩人腳程很快,加上斜陽城本就不大,這種別扭的氣氛沒有持續多久,兩人不一會兒就回到了酒館。
斜陽城因斜陽山而得名,斜陽山傳聞是一座頗有靈性的山,山上無寺無廟,只山腳有一家歷史悠久、自前朝經營至今的可道酒館。之所以說斜陽山有靈性,是因為山上盛産藥草,不論農夫還是醫家,常有前來采摘者。上斜陽山上得多了,好些人便都說在山上見過奇獸,有人說是仙,有人說是妖,且描述出來形态各異,衆口不一,于是有人信以為真,有人嗤之以鼻。斜陽山這些零零碎碎的流言一貫成不了什麽大氣候,只是給斜陽山多少增添些許神秘氣息罷了,信不信由人。
反正,丁雀在斜陽城這麽多年,在可道酒館喝了這麽多年的酒,屁也沒見到一個。
跟着陸敖一進門酒館的門,丁雀就發現了一件讓自己非常失望的事——那老不死的還活得好好的,離下葬的日子好像還遠着。
被丁雀稱為老不死的那位老爺子就是可道酒館的老板,也是陸敖的師父,人稱陸老。陸老和斜陽山一樣,是個富有神秘色彩的人,無妻無子,也不是斜陽城本地人,不知來自何方。陸敖出生那年,陸老就收養了他,卻不是以義父的身份,而是以師父的身份。陸老确實盡到了師父的職責,盡管自己不會舞刀弄槍,卻指點得陸敖很好,陸敖憑着勤學苦練,練出一身功夫,大家都以為陸敖将男兒志在四方,但陸敖選擇了留在斜陽城,當一個捕快,陪着師父終老。大家都說陸敖是個孝子,陸老當初收養了他,着實是件幸事。
唯獨丁雀對此不以為然。他在斜陽城最讨厭的頭一號人物就是陸老。
第二號人物,自然是陸敖。
“到底什麽事值得陸敖親自跑一趟來擾我的清夢?”丁雀故意提高音量不滿地嚷嚷。酒館裏除了陸老,捕頭鄧成也在,另外還有兩個陌生人,都是年輕的公子,一個身着白衣,與鄧成同桌而坐,另一個身着藍衣,一個人坐在角落的一張桌子前,自斟自飲,似乎與他們這樁談話無關。
“昨晚有人被襲擊了。”鄧成說。
“被襲擊?”丁雀蹙眉,“誰?”
“一個外地人。”陸敖的語氣依舊冷淡,“已經讓李大夫看了,目前還在昏迷。”
“很嚴重?”丁雀又問。
“看傷勢,不是一般人幹的。”鄧成說。
丁雀愣了愣,“什麽意思?”不是一般人幹的,還能是鬼幹的?
鄧成和陸敖都不說話了,其他人也不說話。丁雀看向鄧成,鄧成看向陸老,陸老同樣不聲不響,陷入沉思。
丁雀算是明白為何大家這般煞有介事了。斜陽城一直是座安靜的小城,安靜得仿佛已被江湖遺忘,斜陽城的居民就像一條條曬在陽光底下的鹹魚,人生最大的追求就是無所事事,閑度終日。
這也正是丁雀的追求。
作為斜陽城的捕快,他們日常要處理的無非都是些鄰裏口角、流氓地痞,再嚴重也不過是阻止拎着菜刀的婆娘追殺從雪月樓裏倉皇出逃的相公。
“下手的不是一般人,”陸敖說着,目光一轉,落到正與鄧成同桌而坐的那位白衣公子身上,“我看遭襲的這位,身份也不一般。”
丁雀敏銳地順着陸敖的視線看過去,恍然大悟,“原來受傷的是這位兄臺?不是還在昏迷嗎?這就下地了?”
丁雀正想誇一誇這白衣小哥身體倍兒棒,就接收到了陸敖一記滿是鄙夷的白眼。
“不是我。”白衣公子連連搖頭。
“那是怎麽回事?”丁雀煩躁地撓撓頭,“誰給我講講明白?”
還是鄧成厚道,盡量幾句話把情況給丁雀概括了一下。白衣公子叫裴安,昨天剛到斜陽城,留宿在可道酒館,夜間無事出去閑逛,回來時在一條小巷裏迎面遇到一個陌生男人,裴安當時就聞到了對方身上濃重的血腥味,但并不打算多管閑事,不料就在兩人即将擦肩而過時,那陌生男人突然對裴安拔劍相向,裴安躲開了他第一擊,那男人沒打出第二招,自己就先倒下了。
裴安當時驚魂未定,過了好一會兒才小心地檢查了一下陌生男人的狀況,發現他原來已身受重傷,血腥味确确實實就是從他自己身上來的。
于是裴安把陌生男人一路背回了可道酒館,讓陸老幫忙喊了大夫。他們不僅等來了大夫,還等來了執勤歸來的陸敖。陸敖得知情況,馬上報告了鄧成,鄧成立刻趕來酒館,見這人已傷得神志不清,無法動彈,深感此事微妙,便決定先把當事人都留在酒館,他和陸敖盯着,琢磨出個大概來,再作打算。
今晨,捕快老田也得了鄧成的通知來了,現在正在傷者房門守着。
“裴公子,”陸敖冷冽的眼神中透着不加掩飾的質疑,“你真不識得此人?”
裴安苦笑着連連擺手,“我說了幾百次了,我與此人素未謀面……”
“那他為何要襲擊你?”陸敖又問。
“我……”裴安還是苦笑,這個問題他一樣答了幾百次了,他……也不知道啊。
他只是途經斜陽城,見天色已晚,便在此落腳一夜。昨晚把人救回來之後,他天真地以為就算完事了,今天他便可以留下一個仁義少俠的潇灑背影翩翩離去,繼續他的江湖之行。
誰知……這家可道酒館的掌櫃的徒兒就是斜陽城的捕快,竟認定此事有異,接着招來了捕頭,而今可好,任他如何暗示他還有事在身,不可久留,這些人也沒有要放他走的意思,還美其名曰賊人尚未落網,路途勢必危險,讓他先按下行程,在此暫留幾日雲雲。這是陸老還算委婉的說法,年少輕狂的陸敖可沒有多大安慰的意思,直言這樁案子與裴安究竟有多少幹系,他們仍須好好徹查。
裴安心中嘆氣,他以為斜陽城不過是座響屁都蹦不出一個的小城,沒想到一介小小的捕快也如此盡職盡責。
何等的無妄之災。
裴安正這般想着,無意間一擡頭,對上一道目光。裴安先是一愣,繼而怒火升起,與他對望的,是那邊自斟自飲的藍衣公子。他跟這家夥昨夜就打過照面了,那時他正扛着那個奄奄一息的陌生男人艱難地回到酒館,陸老不在,昏暗的大廳裏只有藍衣公子一人。裴安以為見到了救星,請求藍衣公子看管傷者一會兒,他去找掌櫃的幫忙。不成想,藍衣公子不假思索地拒絕了,拒絕得理直氣壯,說他們素不相識,無親無故,他沒有理由要幫這種忙。
裴安當時目瞪口呆地看着藍衣公子,又看看地上那個血流七裏的傷者,尋思世上怎地竟有人能說出這種話來。
裴安隔着空氣對藍衣公子怒氣相向,藍衣公子卻淺淺一笑,那笑意裏好像還蘊含着幾許看大戲的趣味,更是把裴安氣得肝都疼了。但裴安很快以讀書人的素養把這些情緒都收了回去,盡量讓自己心平氣和下來。他失望,不是對藍衣公子這區區一個陌生人失望,而是對這個他向往已久的江湖失望。
父親從小到大教誨他,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無可例外。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人人如此。一切于己無關的事,均為無用之事,于己無關的人,均為無用之人。除非真的理清了背後的利益關系,看準了一件事情的盡頭是福是禍,否則,閑事莫管。
閑事莫管,閑事莫管。這幾個字如同經文一般天天在裴安的生活裏循環,父親的諄諄之言近乎替代了聖賢書,不僅是官場守則,也是生而為人的守則。
他實在是,受夠了。
一個權字,一個利字,日複一日,壓得他喘不過氣來。眼看他剛過弱冠之年,父親已開始着手安排,為他謀一個有升遷前景的官職,裴安瞬間意識到,他人生的岔路,近在眼前。
一旦他在這一步妥協,就再也回不了頭了。
裴安不再猶豫,借口跟親戚回老家探親,探完親回去就乖乖聽從父親安排,而後,在一個月黑風高夜,果斷出逃。
出逃的第一站就是斜陽城。他還未呼吸夠這自由的空氣,對斜陽城的印象,乃至對整個江湖的印象,三言兩語間便被那個藍衣公子敗了個幹幹淨淨。
藍衣公子說得很有道理,完完全全就是他爹的那一套道理,他簡直懷疑藍衣公子才是他爹失散多年的親生兒子。可若講來講去都是這樣的道理,廟堂和江湖,又有什麽區別?
他究竟逃離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