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一起造反嗎

第6章 再會

再會

看熱鬧的人一陣噓嘆，唉，這就完了。

于是各回各的座，各喝各的茶。

青琰的眸光又是一轉，又一次，對上了某人的視線。

葉蓮又一次被他抓個正着。

葉蓮并不想引起注意，只是每一次他不由自主地去打量那人時，對方仿佛總能敏銳地察覺到他的心思。

他的眼睛……讓人感覺很危險。剛剛那個斧頭壯漢，是不是也感受到了同樣的東西？

葉蓮正打算抓着王安臻離開這是非之地，青琰先一步起身了，頭也不回地就要走，店小二忙不疊追上去，“哎哎哎——那位大哥，您還沒付錢呢？”

青琰回頭，看了店小二好半天，才想起來，哦，錢，老族長說過，中原特産。比起以物換物，這裏的錢最為神通廣大，什麽東西都能換到。

“我沒錢。”青琰說。

店小二：“……”

店小二：“……”

店小二：“……”

店小二硬着頭皮讪讪一笑，“大哥，您別拿小的尋開心了……”

青琰在身上四處摸摸，店小二一下來了精神，以為這哥們真只是逗他樂一樂，不由盯着他的手，青琰終于摸出一小塊物事，遞給店小二。

店小二沒接，低頭看看那物事，又擡頭看看青琰。

這他娘的……

這是一塊石頭。

實際上是一片石刀，青琰特意挑了塊較為細長的石頭打磨一番，磨出了利刃，方便處理食材。他身上那柄劍倒是也可以當刀使，但青琰覺得那樣似乎對老族長太不敬。

在店小二眼裏，這就是塊石頭，普普通通、沒有絲毫價值的石頭。

店小二轉頭往茶攤裏喊一聲：“鋒爺——這位大哥說沒錢付！”

沒等鋒爺應聲，另一個人便走了過來，掏出數枚銅錢放到桌上，“小二哥，我幫他結了。”

店小二和青琰同時循聲望去，說話的是葉蓮，王安臻跟在他身後，對于蓮師兄自作主張地挪用公款并不敢多話。店小二上下一打量這兩個少俠，儀表整潔，姿态容雅，雖不是身着绫羅綢緞，一襲淡色衣袍也是氣質凜凜，況且還帶着佩劍……一看就是身份不低的中原人士。

店小二抓起那一把銅錢，又轉回燦爛的笑容，“大爺們走好。”

店小二接着忙去了，留下三個人在原地，你看我，我看你。葉蓮和青琰這才算正式打上了照面，葉蓮正想着該如何得體地自報家門，青琰一笑，“謝了。”

說完又是轉身就走。

葉蓮：“……”

“哇——”葉安臻看着青琰的背影，眼裏冒星星，“原來武林中人都如此真性情啊——”

葉蓮斜瞥一眼王安臻。他這師弟，聽前輩們講那些風裏來雨裏去的江湖轶事聽多了。

葉蓮不知該如何稱呼青琰，只好快步追上，青琰聽到腳步聲，倏地停步，轉過臉來，看着葉蓮。

葉蓮的話又梗住了。

青琰掏出那塊被店小二嫌棄的石刀，遞給葉蓮。

葉蓮端詳了石刀好一會兒，心情複雜地接過。

葉蓮接受了他的東西，青琰覺得這樁交易就算完成了，又要拔腿，葉蓮叫住他：“請問……如何稱呼？”

青琰看進他的眼睛裏，答道：“青琰。”

“青……炎？”葉蓮蹙起眉頭，他從未聽過這麽奇怪的名字。

青琰忽然伸出手，抓過葉蓮的手掌，葉蓮一怔，對方這動作讓他很是猝不及防，對于兩個陌生人而言，甚至說得上越界，可此時的青琰就像葉蓮剛才第一眼見到他時那樣，神色中沒有半分敵意。

葉蓮沒有抽回手，任由青琰的手指在他掌心一筆一劃地寫字。青琰的手指骨節分明，作為一個男人，指甲有點長，時而紮得葉蓮稍覺刺痛。青琰寫得很慢，好像很不熟練，但終究寫完了，葉蓮也明白了。

是“青琰”。

青者，正當年少。琰者，雕飾之美玉。人如其名。

“在下葉蓮。”葉蓮說。

青琰又笑，“葉蓮，再會。”

*****

直到青琰走遠了，王安臻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他還沒跟這位真性情的武林中人搭上一句話。那兩人交換完名號就幹脆利落地分道揚镳了，王安臻抓着葉蓮哀怨了半天，說他好不容易出來一趟，若不攤上點離奇古怪的事再回去，他在師兄弟們面前就沒法做人了。

不能怪王安臻這般一驚一乍，九滄山閣的生活太平靜了，平靜得日日如是，便難免枯燥乏味。就連山下的大滄鎮，一年到頭也難得有幾個熱鬧日子。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他們得已長大成人，學有所成，确是熬過了不知多少磨砺與苦寒。

葉蓮根本無心聽王安臻的顧影自憐，一路上反反複複想起的都是那個叫青琰的人。從相貌看，他不是中原人，然而他一口中原語卻很流利，并沒有常見的邊關口音。雖說沒有邊關口音，卻也不本土化，就葉蓮到過的地方、遇到過的人來看，青琰的口音不屬于中原任何一個地方。奇怪，這整個人都很奇怪。

奇怪，卻很好聽。

葉蓮，再會。

葉蓮也說不清自己為何如此在意他。按理說，青琰與他這次尋找師父的任務沒有任何相幹。他們此次出行，盤纏和時間都有限，不能耽擱。

進得無為城來，已近黃昏。這一天也不能做什麽了，夜間還能去的地方僅剩煙花之地。兩人随便找了一家小客棧，開了一間房。

簡單用過晚飯，葉蓮早早回了房。王安臻還在樓下，聽隔壁桌的大哥講近年來的江湖風雲，聽得來了勁，有了忠實聽衆的那位大哥也講得來了勁，兩人簡直相見恨晚，濁酒一杯杯下肚，好不快活。葉蓮壓不住王安臻這興奮勁兒，索性不管他了，他初出江湖，看什麽都新鮮，過陣子習慣就好。

這間狹窄的小房間裏只有一張床。葉蓮解下佩劍，擱到桌子上，并不點蠟，獨自坐在椅子裏，端端正正閉目養神。夜風嗖嗖自窗口吹入，涼氣一陣接一陣，不痛不癢地撲到葉蓮臉上。

黑暗中，葉蓮陡然睜眼。

他的心猛地一縮，月光下的窗口處，他似乎一剎那間看到了什麽駭然的東西。

再仔細一瞧，發現并不駭然。那是一道他只見過一回，卻回想了許多次的身影。

青琰正扒在他窗前，見葉蓮直勾勾地望着他，笑了。

……這再會，也來得太快了。

“你……”此情此景，葉蓮竟不知從何問起，“怎麽在這？”

“我來找你。”青琰說。

“找我？”葉蓮疑惑。

青琰大搖大擺地從窗口蹿進來，身輕如燕，翩然落地，指了指四壁，“我想住一住這種屋子。”

葉蓮：“……”

他發現，這個人的想法，不能以常理推斷。

又轉念一想，青琰連一壺茶錢都沒有，住不起店也着實不足為奇。

再轉念一想，青琰連一壺茶錢都沒有，這麽四處蹦跶，何以為繼？

葉蓮對青琰充滿了好奇，青琰也對這裏充滿了好奇，一點不見外地東翻翻西看看，敲敲木門，踢踢牆壁，櫃子打開來瞧一瞧，床鋪掀起來摸一摸，連桌子也要蹲下來瞅瞅底下有沒有暗藏寶藏。

葉蓮一邊點燃蠟燭，一邊好玩地審視青琰的一舉一動，直到青琰在這小小的天地裏探索完畢，轉頭看向葉蓮，葉蓮這才不好意思地錯開自己專注的視線。

青琰來到桌前，指了指葉蓮擱在桌上的佩劍，“這是你的劍？”

葉蓮點點頭，目光落到青琰腰間，“你也有？”

青琰帶出來的那柄龍紋劍依舊用黑布裹得嚴嚴實實，外人只能勉強分辨出一道細長的輪廓。從見青琰第一面起，讓葉蓮印象最深的除了他的銀發和雙瞳，就是這柄神秘的劍了。

青琰坐下，不答反問：“你會用嗎？”

葉蓮一時莫名其妙——這是什麽問題？帶劍之人不會使劍……

随後他反應過來，莫非青琰言下之意是以為他乃附庸風雅的文人之流？這類人葉蓮也見過，越是繁華之都便越是風行，劍上往往還紋飾着珠光寶玉，無聲地宣示着高人一等的家世與身份。

可是看青琰的神色，真誠，淡然，還透着幾分狡黠，葉蓮讀不出丁點挖苦的意味。思索片刻，葉蓮只好誠實回答：“會。”

青琰笑了，似乎對這個回答很是滿意。他倏地盤起雙腿坐在椅子上，卻被椅子兩邊的把手束縛得很不舒服，左右調整都不對勁。

葉蓮看了他好一會兒，忍不住道：“你去睡床吧。”

葉蓮本來就沒打算睡床。現在看來，只好委屈王師弟也和他一起将就一夜了。

“床？”青琰兩邊看看，扭頭，盯着身後的床鋪。

“怎麽？”葉蓮不明所以。

青琰從椅子下地，走到床邊，直挺挺地往上一撲。

葉蓮捂着嘴笑，好心提醒，“把鞋脫了。”

青琰擡頭，一個骨碌坐起，蹬掉自己的靴子，然後舒舒服服地躺在被窩上，雙手枕頭，翹起二郎腿。

葉蓮又想提醒他，被子是拿來蓋的，不是用來墊的，然而看青琰那般惬意的模樣，便随他去了。

待床上的青琰無聲無息，葉蓮輕輕吹滅了蠟燭。黑夜複臨，月色如霜，照亮了窗外一枝飄着幽香的春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