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別傷心嘛
別傷心嘛
嗒。
顫動的鎖鏈歸于平靜,靈氣轟然而散。
大白怪物眨眼,它說:“靈氣散了,現在你想走也走不了。”它很是勉為其難道:“既然這樣,我就勉強再留你幾天吧。”
語氣要多嫌棄有多嫌棄,如果忽視身後那彎成了一個大大問號的尾巴的話。
“還愣着幹什麽?不是想嬴我嗎?”
小黑鼠嘆了聲氣,認命地抱起碎石子。
看得出來大白怪物還是有點良心的。在發現五子棋小黑鼠無論如何贏不了自己後,它體貼地換成區字棋,在換了區字棋後仍舊贏不了,它就挨個換了遍。
“你好笨。”
以往至少每樣兩個回合,得下了七八局的大白怪物這次只堅持了四局,就已經困得不行,最後一局的時候甚至都抱不起碎石子。
想來是方才動用了不少靈氣的原因。
它軟成一團盤在地上,金眸半睜不開的:“我都這麽讓着你了,你怎麽才贏一局啊?”
“你該不會是故意的吧。”
小黑鼠一個激靈。
還沒等它想好怎麽裝傻充愣,大白怪物懶洋洋地翻了個身,直接閉上眼,打了個哈欠,自言自語:“瞎想。”
“一只話都不會說的小耗子能有多聰明?”
Advertisement
“再說了。”聲音到這裏已經低不可聞:“這裏有什麽好的?傻子才會不想走。”
再後面,大白怪物呢喃了幾聲就徹底睡熟了。
小黑鼠松了口氣,一顆一顆地收拾地上亂七八糟的碎石子,不然憑大白怪物這個睡姿,指不定等會兒就撞到其中某塊上面。
全部堆放在角落後,小黑鼠來到大白怪物旁邊,看着睡沒睡相的大白怪物,小黑鼠以它為點,第一次格外細致地掃過這陰暗潮濕的洞穴每一處。
最後,它回到洞穴邊上,坐下靜靜透過藍色結界看外面黝黑死寂的海底。
這裏沒有藍天白雲沒有日月星辰更沒有山水草木和食物,更甚至沒有一個活物。小黑鼠先待在熱鬧繁華的市井,吃過許多珍馐美味,即便之後去了山野,但山野有蝴蝶、鳥雀、夏蟬、數不盡的香甜野果。
怎麽看,外面都比這裏好千倍萬倍。
其實盡管這次留下來,它未來依舊有無數次機會可以離開。只要等大白怪物恢複靈氣,只要它開口,以大白怪物的性子,還是會立馬送它走。
但小黑鼠隐隐覺得,它好像沒辦法這麽心安理得離開了。
向來冷靜沉穩的小黑鼠難得有些煩躁地雙手托腮。
一個理智的聲音告訴它,留在這裏沒用。
不如趁才十幾日,大白怪物對它依賴不深時,盡早抽身各回各處,這樣對誰都好。
畢竟不論大白怪物能暖身子阻止挨餓的靈氣,還是大白怪物一會兒變大一會兒變小的身子,還有那日能讓巨海從中分成兩半,将大白怪物關在這裏的壞人,更或者那兩條鎖住大白怪物奇奇怪怪的鏈子。
它從未見過聽過也惹不起,留在這裏根本幫不上忙。
但想到大白怪物吃着再平常不過的半個野果子陡然亮了的金眸。想到它走後,大白怪物面對空無一聲,死寂黑暗到能逼瘋鼠的洞穴。無聊時只能抱着碎石子磨爪子,或者實在閑來無事,獨自抱着石子分飾兩角自己與自己下棋。
若它沒有陰差陽錯掉進來,或者在剛掉進來時那人沒有出現逼得大白怪物受傷,它被及時扔了出去,大白怪物說不定還能一直忍耐。
最可怕不是生生渴死,而是給荒漠烈陽下踽踽獨行的趕路人半口水,無法解渴,卻更讓人痛不欲生。
這一輩子的氣,好像都要在這裏嘆光了。
*
大白怪物這一覺睡了十幾個時辰,一醒來,伸懶腰的時候發現自己尾巴上長了只黑老鼠。
“你幹什麽?”
小黑鼠可憐巴巴地擡頭:“吱。”
大白怪物鄙夷:“冷冷冷,你就知道冷,怎麽不争點氣多長些毛啊?”
說完,它送了絲靈氣給小黑鼠,尾巴卻沒從小黑鼠懷裏抽出來。
“起來,下棋了。就你這棋藝,不多練練一時半會兒可別想贏過我。”
“吱吱。”
“不下棋?”
小黑鼠攏了一簇大白怪物碾碎的石子粉末,細細攤平,随後爪子在上面輕勾作畫。
大白怪物偏着個腦袋,耳朵毛抵在小黑鼠的耳朵上,癢得小黑鼠耳朵情不自禁發顫:“你畫什麽呢?”
“吱吱。”
“蝴蝶?”
栩栩如生的彩蝶躍然紙上,蝶羽微攏似花苞欲綻未綻,翼間精美紋路如然天成。雖無顏色,但下一息,蝴蝶好像就要從沙地上飛了出來。
大白怪物一時看得癡了,爪子撥了撥,含羞帶怯的蝴蝶一下撥亂了。
金眸難得驚慌,大白怪物連忙收回爪子,頭一遭有些無措地看着沙面。
小黑鼠一笑,就着這撥亂的細沙又畫了起來,大白怪物好奇地盯着,不多時,只見一只蝴蝶似要沖破障礙迎面向它飛來。
好神奇!
小黑鼠爪尖不停,大白怪物看着這只蝴蝶從停在草尖,到振翅翩飛,直至飛向天際消失得無影無蹤。
大白怪物還沒來得及失望,小黑鼠爪子一抹,又在沙上勾勒。
“這次又是什麽?”
小黑鼠沒答,大白怪物也沒在意,屏氣凝神地盯着小黑鼠爪下世界。
繁盛樹葉層層疊疊,葉中藏着累累碩果。粗壯樹身下,螞蟻們勤勤懇懇搬運着掉在地上爛熟的果子。
“吱吱。”
“原來你那醜果子就是在這上面摘的。”
蝴蝶、果樹,小黑鼠還給大白怪物畫說書的先生。追鳥卻摔了一跤的小孩。畫打鳴的公雞。畫山川河流。畫夏荷秋菊……
大白怪物看得哈哈直笑。
小黑鼠還很讨厭地故意畫糯米糕、畫綠豆糕、畫熏鴿、畫糖葫蘆……畫得大白怪物直咽口水,恨不得一頭紮進沙地裏。實在饞得厲害,還使勁抽着嫩粉的鼻子,妄圖嗅到香味。
“小黑耗子,你再畫再畫。”
小黑鼠尖抵在地面,一筆一劃間龍飛鳳舞、神韻舒暢。
大白怪物探頭去看,雖然它寫字難看,但不妨礙它會欣賞。它看了一眼,不禁又看一眼,是寫得極好看的三個字——大怪物。
下面還畫了只活靈活現張牙舞爪的奶貓。
大白怪物先是樂呵,叉着爪子:“你字倒也寫得勉勉強強。”随即鄙夷地盯着下面那只氣勢十足的奶貓:“長得丁點大,還敢兇神惡煞的,哪裏來的膽子?擦掉擦掉!”
小黑鼠沒忍住撲哧一聲,這評價倒是實誠得緊。
“噫?對了!”大白怪物難得心神從畫上收回來,發現新大陸般興致勃勃地追着小黑鼠問:“你居然會寫字?你還會畫畫!你一只小老鼠,怎麽會寫字畫畫的?誰教你的?我記得俗世不是向來厭惡你們這些老鼠嗎?”
一連串的問題砸下來,大白怪物對小黑鼠的興趣已經遠遠超過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
“吱。”夫子。
“夫子?”
小黑鼠在沙面上慢慢地畫,大白怪物趴在旁邊耐心地看,它看見小黑鼠先勾出一張方桌。
桌上燃着盞淺淺油燈,上面擺了兩盤小菜。
而後又勾出一個消瘦如竹,即便身子佝偻,沙面模糊,仍舊一眼覺得慈祥的老人。最後,是方桌下一只拱爪的小黑鼠。
老人先是驚訝,而後夾起盤中小菜遞給小黑鼠,就在要放在地上時,地上小黑鼠搖頭。
沙面抹平。
老人轉身為小黑鼠取了一洗淨的碗,菜放在碗中。小黑鼠吃得津津有味,老人蹲着身子含笑地看着。
大抵生在集市又或者本就天生聰慧。小黑鼠打小懂禮貌,腦子聰明,從不擅自偷盜。它知道讀書人向來死板,又講究萬物有靈,不喜殺生。所以自知不招人喜歡的小黑鼠特意去了老夫子家,去了也不偷東西,而是等着夫子吃飯時,它才跑出來。
進老夫子家後,它不偷東西不亂跑,等着夫子吃飯時才跑出來,乖乖巧巧地給夫子拱手作揖讨要吃食。
事實證明,它确實找對了人。自此,這只剛出生不久的小黑鼠正式住下。
知道黑鼠聰明的老夫子傳學上了瘾,竟是抱來了四書五經、史書文學,每日教鼠寫字作畫。越教越是發現這只小黑鼠聰明得可怕,老夫子還直呼它為靈鼠。
大白怪物了悟:“怪不得你聽得懂我說話,還會寫字畫畫。”
畫面一轉,小黑鼠勾出一個竹茵環繞的私塾,一條小路蜿蜒而入,上面有着不少寥寥幾筆,卻生動活潑的稚童。
小黑鼠畫在夫子背過身時,後面偷吃東西結果被噎着的學童。
“哈哈哈哈哈,蠢貨。”大白怪物指着沙地上使勁拍着胸脯的學童。
不止偷吃的學童,小黑鼠還畫了抱起一條腿玩撞拐的男童們。大白怪物看得十分驚奇,它倒想拉着小黑鼠試試,奈何這個姿勢實在過于不雅。
還畫愁眉苦臉兩爪捏着毛筆,幫夫子批改厚厚一疊學子課業的小黑鼠。
“你也當夫子啦!”大白怪物看得稀奇:“夫子呢?怎麽讓你批改課業?”
小黑鼠抹平沙面後這次畫了一張窄窄的床,床上躺着一個捂住胸口,形銷骨立的老人。
大白怪物察覺到什麽,這次它安靜了,不說不笑不吵不鬧。金眸時而看地上的畫,時而用餘光瞥身側的小黑鼠,身後微微擡起輕甩的尾巴也低低垂下。
畫上的老夫子越來越瘦,最後蜷縮的幹瘦身體放入一臺木棺中,埋進了一個小小的土包。待到所有送葬的人都走了,小黑鼠來到新墳前,恭敬地作揖。
最後小黑鼠沒入荒草不見鼠影。
近一年的朝夕相處,就被這幾副簡簡單單的畫輕描淡寫地帶過。
在停爪那一刻,毛茸茸的觸感一下占滿半張臉。
鼠眸一下睜大。
大白怪物貼緊鼠臉,輕輕地蹭了蹭:“別傷心嘛,夫子沒有死,凡人可轉世投胎。夫子教書育人,又對生靈心存敬畏愛惜,他下一世必大富大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