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B市國家訓練局的游泳館內,湛藍的池水被分成兩半。顏色較淺的一半是游泳隊的領域,較深的那片是跳水隊的地盤。
此時諾大的場館內,只有穿着泳褲的林煌楠站在十米跳臺上。
這是整個場館的視覺最高點,往下看去,底下一池子水帶着某種奇特的吸引力,不斷刺激着他的神經。
深呼吸,起跳,自選動作向後翻騰兩周半轉體兩周半屈體。
起跳的瞬間,林煌楠就知道,這動作要完。
入水的一刻,他閉了閉眼,有點不忍直視這詭異的角度和那四濺而起的水花。
作為單人十米臺的一號種子,林煌楠在上屆跳水世界杯賽上獲得銅牌。
奪得銀牌的是他的隊友,隊裏目前資格最老的運動員韓文駿。
韓文駿的自選動作難度系數沒他高,可勝在發揮穩定,六跳接近完美,最終超過了因為嚴重失誤被扣分的他,拿下了亞軍。
而冠軍,則被他的老對手,M國運動員,艾丹·斯特朗拿走了。
艾丹·斯特朗所選動作的難度系數和他一樣,但勝在沒有失誤。
原本進入決賽的雙保險,最終铩羽而歸。
面對金牌的旁落,狀态起伏的林煌楠自然成了頭號責任人。不過,随着近年來“奪金奪銀都一樣,不要給運動員施加過度壓力”的呼聲,主管教練秦力剛倒是沒怎麽挨批,做了一下林煌南的思想工作,讓他回去調整狀态。
于是乎這會子,林煌南又跑來調整狀态了。
他拖着濕漉漉的身子上了岸,就勢往旁邊的凳子上一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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劃拉開手機看起了比賽視頻。
還是失利的那一場,他緊跟在艾丹·斯特朗後頭出場,前面五跳和艾丹·斯特朗拉開了六分的距離,偏偏在最後一跳,功虧一篑。
他像魔怔了似的把那動作翻來覆去地看,忽然眼前蓋下一片陰影。
“阿楠......你果然在這裏。”來人穿着白色襯衫,臉上帶着黑框眼鏡,很有點文質彬彬的感覺,名字也起得很契合:賴鴻文,人稱“賴子”。
林煌楠反射性地将手機屏摁滅:“嗯,你收拾完了?”
賴鴻文點點頭:“剛弄完,趕緊點兒吧,今天迎新呢。”
林煌楠在冒着水珠的頭發上胡亂擦了兩把,一邊往器械室走,一邊問:“什麽時候離隊?”
賴鴻文瞄着地板:“明天一早的車。”
這話說完,兩人都沉默了。過了好半晌,林煌楠才一把摟住他的肩膀:“我......送送你。”
林煌楠和賴鴻文這對雙人組合堅持了兩年,世界杯賽結束後,25歲的賴鴻文選擇了退役。
25歲仿佛是一個分水嶺,在競争壓力如此大的隊伍裏,還能不能堅持?堅持下來還有沒有意義?成為困擾每一個大齡運動員的問題。
25歲的賴鴻文是十米臺的三號種子,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雙人比賽上,可他和林煌楠的組合,協同性上還是差一點,最終得了枚銅牌。
昙花一現的雙人組合,25歲真是一個讓人傷感的年齡。
季深,也是在25歲退役的,這一走,就再也沒回來。
林煌楠腦子裏雜亂無章地想着。
兩人前後腳踏進器械室,今天的器械室格外鬧騰,幾個小蘿蔔頭擠在裏頭,好奇地四處張望。
這是從地方剛選入國家隊的新瓜蛋子。
林煌楠一進門,新瓜蛋子的目光齊刷刷地朝他看來,剛開始還收斂點兒,沒過一會兒就憋不住了:“诶,那個是林煌楠吧,世界冠軍啊!”
“是他,就是他,聽說他能跳5255B,難度系數3.8呢,诶,滕煥,你先前說的偶像,是不是他啊?”
林煌楠掏了掏耳朵,太鬧騰了,新隊員的嗓子亮得跟個喇叭似的,絲毫沒有竊竊私語的素質。
“不是,他還不夠格。”
林煌楠剛掏完耳朵,就聽到這麽一句,一下子眼睛瞪圓了。
嘿,這小子牛!敢說他林煌楠不夠格,就他這資歷,擱國家隊裏頭也算得上名列前茅。一個乳臭未幹的小子,居然敢說他不夠格?!
要是四年前,林煌楠鐵定會沖過去揪着人衣領吼:“你他媽說什麽,有種你自己跳來看看?!”
然而現在,他只是冷冷地掃了掃那個叫滕煥的新人,從兜裏掏出手機玩起來。
“你偶像到底是誰啊?”
那個叫滕煥的,挺了挺胸脯:“你剛才進門的時候,看沒看外頭櫥窗裏的照片,我偶像是第三排第一個。”
原本百無聊賴玩着手機的林煌楠聞言猛地擡起頭來,難以置信地看着滕煥。
滕煥的話,賴鴻文也聽得清清楚楚,當即拽了拽林煌楠。
林煌楠知道自己反應過激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地記得,外頭櫥窗裏第三排第一張照片裏的人長什麽樣子。
一張棱角分明的臉,一眼看過去,除了帥,沒別的字眼可以形容。尤其是那一雙眼睛,淩厲中夾着一絲溫和的笑意,讓人不自覺地想要親近他。
就在這時,領隊程晉進來整隊了,瞄見後頭呆愣的林煌南:“阿楠,帶他們熟悉熟悉場地,回頭會議室集合。”
林煌楠如夢初醒,清了清嗓子:“都跟我來。”
一個個新隊員興奮地出了門,林煌楠揉揉眉心,沖賴鴻文說:“你先替我看着點,我一會兒就來。”
看着一行人漸漸走遠,林煌楠才将目光投向櫥窗,第三行第一張照片下,印着“季深”兩個大字。能上這塊功勳牆的,都是曾經站在冠軍領獎臺上的運動員。
季深。
林煌楠使勁兒盯着那個名字。
離隊那麽久了,還被人心心念念地記挂着。
林煌楠忽然覺得眼眶有點酸,他瞪着櫥窗裏自己的影像,看了許久才慢慢地轉身離開。
心情煩躁時,他走路就愛盯着地板,冷不防在拐彎處撞上一個人。
林煌楠知道自己的壞毛病,先一步開口:“抱歉......”擡眼的那一刻,剩下的話語全堵在嗓子裏。
照片上的人,此刻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
季深......
四年過去了,季深還是帥得驚天動地,五官越發立體,那雙讓林煌楠魂牽夢繞的眼睛,隐匿在無框眼鏡的鏡片後,仍舊顧盼生輝。
“季......”
還沒等他開口說話,季深已經松開了扶着他肩膀的手:“走路小心點兒。”說着,先一步走進了會議室。
林煌楠嗓子眼裏堵得慌,記憶如潮水般向他湧來,他這生悶氣不看路的習慣,就是季深慣出來的。
跳水對運動員的眼睛傷害極大,尤其是十米臺,入水時由于要睜着眼睛找正确的角度,很多運動員在經歷幾年的刻苦訓練後,視力都會下降。
那時林煌南剛聽完隊醫的宣講,惶惑地問季深:“要是再練上四五年,我視網膜脫落了怎麽辦?”
季深說:“沒事,有我呢。我牽着你走,我就是你的拐杖。”
林煌楠心裏暗爽,嘴上卻不饒人:“你不是拐杖,你是導盲犬!”
季深回頭瞪他一眼,見他臉上透着小小的得意,眉眼間流露出歡喜,笑着攤了攤手:“算了,我跟一瞎子計較什麽呢?”
林煌楠中氣十足地錘他,卻被季深截住了拳頭:“不是看不見麽?還牽不牽着走了?”
林煌楠氣鼓鼓地搖頭:“不牽了,我走不動,要你背。”
季深的動作停滞了幾秒,還是在林煌楠面前蹲下來:“上來吧,你啊,什麽時候才能學會尊老。”
趴在季深背上的林煌楠像只鬥勝了的公雞,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季深把他寵上了天。
林煌楠在會議室門外平複了好一會兒,才走進去,拉開賴鴻文身旁的椅子坐下。
一擡眼,發現季深就坐在他的對面,正專注地看着桌面上的資料。
領隊落座時,季深擡了擡頭,看到對面坐着的林煌楠,臉色微微一僵,旋即挪開了目光。
領隊程晉心情大好,臉上的笑容繃都繃不住,忽然間又想起自己要宣布些什麽,才稍稍斂了笑意。
“今天,是一個特別的日子。”程晉說,“我們有老隊員要離開,也有新隊員加入。從國家隊退役的運動員,我希望你們記住,無論你們将來在哪個崗位上,從事什麽職業,國家永遠記得你們的貢獻。新隊員要多向你們的師兄師姐請教,始終把提高技術要領放在第一位。還有,國家隊的紀律,希望你們記住,為了不影響訓練,男女隊員間禁止戀愛,都給我把有限的精力,投入到訓練中去,聽明白了嗎?”
還是一貫的講話風格,隊員們都很熟悉了,紛紛拖長嗓子應答着:“聽明白了。”
程晉這才滿意地轉頭看向一旁的季深,接着向衆人介紹:“這位是前世界冠軍,季深,也是你們當中很多人的老朋友了。從今天起,他将正式擔任國家跳水隊的助理隊醫,和大家一起,征戰世錦賽,大家掌聲歡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