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40章
過了年十五,歲節的熱鬧消退了下來,朝上一開衙,大街小巷的鋪子小食店也開了門兒。
周秉給老太太和潘氏提出了要回秦州。
老太太兩個都不應,周秉有一身傷,連大夫都說過要靜養三五月才能好全,若是回秦州,這一路颠簸奔波,怕他身上的傷加重,再有個萬一。
再來一回,恐怕就不是燒香燭錢紙這樣簡單了。
周秉自有主意,多日來的修養,叫他整個人氣色好了不少,蒼白的臉上也添了些血色,沙啞的聲音好轉,恢複了往日的沉穩,只身子沒甚力道,不能久談。
周秉下定了主意:“無礙,只要慢些趕路,走上月餘總能趕回去的。”
正月的天兒也是極為寒涼的,尤其是清早夜裏,走水路倒是最簡便的法子,比官路要穩當一些,但還不到開春時,水路不大太平,周秉身子又不好,若是走官道,沿途有驿站,也可用上些熱水吃食。
潘氏道:“你也太倔了些,遲上幾月回去又如何的,家業那麽多,養着那麽多掌櫃小二的,府上又有婆子丫頭,哪裏就急需你趕回去當家做主的。”
“我不當家做主,夫人當家做主。”周秉回了句,他也不是來商議的,發號施令,拍板慣了,只是來給長輩說上一聲兒罷了。
周家三房人早就分家了,周家三房如今就剩周秉幾個,周秉的話就代表了三房。
潘氏更了解他性子,最後只點了頭,又交代他:“行,你們要回去也行,只不能趕着路走,等到了寫封信來報個平安,你要是病情加重了,可別怪伯母不給你好臉兒的。”
老太太也添一句:“還有你祖母我。”
*
周秉回了白鷺院,先問了玉河:“少夫人呢?可是在小書房裏?”
玉河瞥了眼小書房的方向:“可不是呢,昨日又收到了家裏寄來的薄冊,還有鋪子裏的事要少夫人拿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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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河看了看自家主子。因為還在養傷,是以周家如今的事務同樣是少夫人在掌管。
“我去看看。”周秉抛下這一句,從他身上能使得上力時,他就不要人攙扶着了,只能使得上力道,卻到底不如常人健康穩健,反倒一見就知是病氣入體。
剛走了兩步,他停了下來,叫了玉河上前:“我這一身兒可還得體?”
周秉今日穿着一身寶藍錦袍,外罩着白色披風,烏發半批,只用了一支玉釵輕輕固着,端的是溫潤如玉。
玉河:“好看。”
周秉以前慣常穿着墨色錦衣,他本就身姿颀長,五官俊美硬挺,素來神情冷淡,便越發叫人不敢靠近,天長日久下來,這份威嚴便越發加深了去,如今身上的氣勢收斂,帶着病弱之态,又一副溫潤公子的裝扮,瞧着便是極為溫和的模樣來。
周秉卻垂下眉眼,又仔細理了理衣擺,這才踏入小書房中。
白色披風自門檻上拖曳而過,高大的身影籠罩進來,叫整個小書房的光芒都淡了淡,喜春原本伏于案上,見狀不由擡頭一看,見周秉從門外進來,心裏并不意外。
擱下筆起身把人扶了進來:“你怎的來了?”
喜春心頭輕輕嘆了一聲兒。
這個夫君太粘人了些,叫她十分為難。
他好像很喜歡同她共處一室,總是前腳她在,後腳便尋了過來,就跟三歲的辰哥兒似的,喜歡跟着大人的腳步。
周秉坐下,黑眸在她身上看過,又在書桌上滿桌的薄冊上看過,眼中極快的閃過一道光:“我與祖母和伯母都說過了,過兩日便啓程回秦州府。”
“當真?”喜春:“可是,你的傷...”
家業盡數在秦州,而他們身在盛京,到底諸多不便,喜春早就做了準備要待上幾月,等周秉傷好後才回去的。
周秉在她眼下的青色瞥過,略帶着些蒼白的唇抿着,垂着眼眸:“這傷又非一日兩日的了,又死不了。”
這話喜春接不了。
她目光轉動,最後在他寶藍的外袍上看過:“這衣裳十分襯你,今日瞧着仿佛比昨日更精神些了。”
周秉擡起黑沉的眼:“當真?”
他模樣極為認真。
?
客套話他沒聽出來嗎。
已經騎虎難下了,喜春也只有肯定自己的話了:“對。”
周秉這才不問了。
喜春看着人,有些猶豫,又有些躊躇想跟他講一講夫妻之間的相處之道。首先這夫妻之間是有距離的,這距離遠不得卻也近不得,太遠彼此沒有情分,太近容易相看相讨厭,再則彼此都有自己的事,若是非要緊緊黏糊在一處,也會叫彼此都困擾的。
但這話在了嘴邊後卻怎麽都說不出口,畢竟這話說出來,有把夫君朝門外推的嫌疑。而在喜春自幼的教導中,都是要夫妻和美的。
于是,她換了個委婉的話:“這幾日從門房處收到好幾封帖子,說是送給我們三房的,據說都是你曾在京城書院的同窗們兒,聽了你受傷的事,想入府來看看你,你看要不要見一見。”
喜春看過她爹寧秀才會同窗,一會就是一整日。
周秉卻想也不想就回絕了:“不必了。”
說着,覺得自己語氣太過生硬了些,又放柔了兩分:“你不必多想,我與這些同窗并無幾分交情,也多年不曾走動,既然之前不曾來往,現在又何必平添麻煩。”
喜春便也不再勸。
她又伏案于桌上處置家務,身後沙沙聲傳來,似是在翻閱書籍,又聽他問:“這小書房裏的東西我能看嗎?”
這便是喜春無法出口的原因。周秉與她想象中全然不同,在她想象中,周秉的字如其人,應是性子狂傲不遜之人,這等人應是會把妻子看做自己的所有物,只會發號施令,毫不在意他人感受的,但周秉卻不,他周身氣勢強盛,哪怕拖着病體也無法掩蓋那份居高臨下之感,卻在二人相處時極為在乎她的點滴感受。
他不曾對她說不,不曾大聲呵斥,展露不悅,甚至不會理所當然觸碰她的物件兒,在她身上,可謂是耗盡了無數耐心。
“你、你盡看便是。”喜春不敢回頭,怕暴露了突然發紅的雙耳。
身後帶着笑意的聲音傳來:“當真?所有的都可以看?”
喜春壓下迸發的心跳,認認真真的小臉兒正對着筆架,小身板也端坐着:“夫妻一體,同心同德,正如這家中分工明确一般,互為信任才是,我沒有什麽不可見人的,無論什麽,你随意。”
“夫人可當真是極有見解啊。”周秉嘆道,略坐了坐,因身體不适便先回正院了。
今日多坐了一刻,一踏出書房,那臉更白了一分兒,玉河早早候在外頭,見狀忙來攙扶了人,周秉也不逞強,左肩微微傾斜,斜靠在玉河身上。
玉河跟他彙報:“爺,翰林院檢讨季大人今日也遞了帖子來,想要過府跟爺敘敘舊,早前還有汪何陳李幾位大人,都說要攜了夫人登門兒。”
說的正是周秉昔年在盛京的幾位同窗,如今皆以入朝為官。只最後周秉棄文從商,又久居秦州府,便是斷了往來。
玉河是周秉貼身小厮,早些年也是見過這幾位的,身上都有文人的清高,這些年陸續成親,這些官家夫人哪裏是好相處的。就是玉河都能想見若這幾位登了門兒,他們少夫人少不得被刁難奚落。
玉河心頭都知道的事,何況周秉了。
周秉神情如晦,瞧不大真切,聲音又極淡:“都推了吧。”
玉河應了下來。
喜春也吩咐了巧香,叫她傳下去,叫丫頭們收拾行禮,尤其是幾位小公子處,餘下便是小書房的薄冊、賬冊等更需精心安放,以免失落了去。
周秉定下的日子是大後日,過了周珍歸寧後便啓程。
“秋月那處你去問問,雖說她早前報給了我,但她到底是白鷺院的丫頭,以後出嫁我也當給她添些嫁妝的。”叫人收拾行禮,喜春又想起院子裏的丫頭秋月的婚事來。
嫁的也是府上的小子,還帶來給喜春看過一眼,也是那等機靈的,本說的是再過上兩月便由喜春瞧着出門,算是體面兒,只他們如今要提前回秦州府,卻是看不到她嫁人的情形了,喜春便叫巧香又加了個五十兩銀子添進去。
“對了,我房中鏡臺下的那個匣子定是不能忘了,便是那描金的牡丹黑匣,別的金銀首飾倒是慢慢收就是了。”
喜春可是有單獨書寫信的習慣,那上頭也寫的是她的心裏話,沒有保留的。
巧香剛點了頭,突然一頓:“少夫人,那個牡丹匣子前幾日已經放到這小書房來了。”東西是巧雲巧香兩個親眼弄的,他們整日跟在喜春身邊,對有些也模糊有些印象,把那匣子當成其他重要的薄冊賬冊和往來書信一起給搬了來。
她還指了指放置匣子的桌臺:“奴婢記得那匣子就是跟其他信件匣子一起放在上邊兒的。”
喜春順着她指的看去,卻并沒有看見那個熟悉的牡丹匣子。
巧香上前在幾個匣子上找了找,連桌臺邊的矮榻四周都找了找:“奇怪了,這匣子怎麽沒看見了。”
喜春心頭一個咯噔。
桌臺、軟塌,這會兒她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來。
那便是先前周秉問她這書房的東西是不是都可以看,她還十分正經的說過可以看,絕對沒有甚見不得人,不可告人的,當時他所在的位置便是在這軟塌上,她還親耳聽到過翻閱時紙頁摩擦的沙沙聲,以為他在閱覽書籍。
喜春整個人往後跌了跌,四肢都發軟。
她說錯了,其他地方确實沒有任何不可見人的,但那些私信中卻有好幾回她怒極罵周秉的話!
她提着裙擺便往正院跑。
巧香一愣,忙叫道:“少夫人,少夫人!”
小書房離正房不過幾步路遠,過了花臺階梯便到了,喜春跑得快,一早只松松垮垮鬓着的釵都搖搖欲墜的。
她喘着氣兒站在正房門口,只見對着房門的躺椅上,周秉斜斜靠着,身上還是寶藍的錦衣和披風,發絲披散在身側,在他身邊的小桌上,正躺着一個叫喜春十分熟悉的牡丹匣子。而他手上,指尖正捏着一張薄薄的信紙。
他臉上是慣常的沒有表情,但喜春就是憑着直覺,覺得他現在在不高興。
周秉也聽見了腳步聲,從信紙上擡起頭,黑沉沉的目光直直的打在喜春身上,良久,突然莞爾一笑起來:“夫人可當真好文采。”
“為夫也不曾想到在夫人心中,為夫竟是一個卑鄙無恥的渾蛋?”
他只随手抽了一張就看到這樣精彩的事情,周秉不由瞥了瞥身側匣子裏躺着的一摞信紙,還十分高興似的朝喜春招招手:“來,既然是夫人寫的,該由夫人來讀一讀的。”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