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
黃昏,殘陽
确定景城已被燒成焦土後,大軍才撤回蕩城,關靖回到官衙裏,如常處理政事,而她也像先前那樣,被安置在官衙後方,官家夫婦居住的簡單寝居裏
沉香因驚吓過度,昏迷了好幾天,等到醒來之後,又魂不附體的,好幾日惶恐不安,不斷用雙手搓抹全身
景城,消失了
但是為什麽,她還覺得,那血腥的氣味、豔紅的顏色,如烙印一般,還留在她身上,怎麽也擦抹不去
漸漸的,她明白過來血的色與味,已經滲入她的體內,如同死去的那些人們,無聲卻深重,判給她的刑罰
她有罪
苞關靖一樣重的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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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是共犯并不能因為,她曾試圖阻止,罪孽就較輕,因為要是她早先就毒死關靖,景城雖然寒疾橫行,但也仍有人能存活下來
是因為她,那些可能幸存的人,也全死了
她忘不了那一天啊!那天的天色、雪色,都彌漫着豔紅,就連不知經過幾日後的如今,窗外的殘陽,也腥紅似血
那樣的紅,喚醒她原以為昏聩的心神,白皙的雙手,終于有了動作,無聲探向卧榻旁的香匣
除了懊晦,她還有別的事該做
而且,要快
掀開匣蓋,她緩慢的挑揀香料,數樣之多,前所未有她用了最繁複的配方,精心的配制,全心全意的揉着、碾着,直到它們全都碎化,再将粉末均勻的撒在熏爐裏
然後,她咬破指尖,在香爐裏,滴進幾滴她的血,再引火焚香,蓋上爐蓋
這一爐香,是她的心血結晶、她的精心傑作
對關靖來說,也是最最足以致命的毒只要聞了這爐香,今夜,他就會死去,這亂世之魔就再也無法危害人間
沉香端起香爐,緩慢的起身,心情異常的平靜,虔誠的走向寝居的門,要去做今生最重要的一件事
當然,只要關靖暴斃,随侍在側的她,最是嫌疑重大,很可能被嚴刑拷問,直到慘死,或是被關進惡名昭彰的窟牢,過着比死還不如的日子
窟牢是鳳城之外,在沈星江畔一座由巨岩開鑿、從地上延伸入地下的牢獄,有數不清的北國人,在那裏悲慘的死去
窟牢,是北國人最深的夢魇,有人說窟牢是煉獄但是,也有人說,寧可入煉獄,也絕不進窟牢
但是,窟牢裏的酷刑,比得上她心中,因強烈自責而起的絕望嗎?
就算不入窟牢,她也已經在煉獄的最深處了
香氣,徐緩飄渺,包圍沉香的身軀,如似無形的枷鎖她就要離開寝居,去到前廳,将香爐擱置在關靖面前,看着在呼吸之間,香氣充盈他的全身,直到他死在她眼前
這是她早該做的事,甚至做得太遲了
偏偏,天不從人願
當她正要伸手,推開門扉時,寝居的房門,卻被人從外開啓,那人走進寝居裏,面無表情的看着她
那個人不是關靖,而是韓良
這間寝居,因為有她陪侍,除了軍仆之外,沒有旁人敢踏進一步,韓良卻破了禁忌,用身體擋住她的去路
“沉香姑娘,請留步”他瘦弱的身軀,擋在她面前,還将房門給關上
寝居內,只有他們兩人
“我等待了許久,你卻到今日才有動作”看着她手中的香爐,他以過度有禮的口吻詢問“這一爐香,是你今夜要送去給主公的吧?”
“是”這也将是,關靖的最後一爐香
“主公還在忙着,請你稍待”他伸手指向室內“你體質虛弱,還是坐回榻上吧,我有些話,要對你說”
她靜靜望着,這個高深莫測的男人,知道反抗也無用,于是依言坐回卧榻,手裏還捧着香胪
“我一直想問,你觀看主公屠城之舉,有什麽感想?”韓良探問的口氣,像是在讨論天氣般尋常
柔軟的雙手輕顫,袅袅的煙霧,也微微紊亂
僅僅從這一點,就洩漏了她心中的撼動
韓良都看在眼裏了
“我猜得出你的感想”他徐緩的說道,像是有無止盡的時間,可以跟她磨耗“其實,一開始,我就知道,你想對主公做什麽”
她擡起頭來,直視着韓良,毫無畏懼
“是嗎?”她淡淡的問
“我曾建議主公,盡快殺了你”
“那麽,為什麽到現在,我還能活着?”
“只因你神似幽蘭姑娘”語氣轉為嚴厲,韓良責備着,彷佛這才是她最重的罪
“是嗎?”她喃喃自語
韓良置若罔聞,徑自上前,伸手打開爐蓋,低頭深深聞嗅着,那濃郁的香氣,仔細品味,一會兒之後才開口
“我不懂得香,但是,跟随在主公身邊多日,你調的香,我也聞過不知道多少回了”他分辨得出來“今晚的香氣,格外的不同”
“這是我特別調制的”她坦白回答
他黑眸一閃
“這一爐香,會讓主公迅速斃命?”他問得一針見血
即便是被揭穿,她也不慌不亂
“你知道了”這不是疑問,而是肯定
“我早就猜出,你要殺害主公但是,你隐藏得很好,手法高妙,前所未見”韓良的語氣轉為嚴苛,厲聲指責“主公的頭痛之症發作時,所有人都以為,是刺客的砍殺,留下了後遺症”
“難道不是那樣嗎?”她淡定的問
“起初,我也以為是那樣”韓良緊盯着她“但是,在主公的頭痛,開始趨于嚴重時,我就取了爐內香灰,派人仔細化驗”
“請問韓良大人,驗出了什麽?”
“起初,的确是驗不出結果”他的語氣之中,有了一絲敬意“你用的香料,大多尋常得很,都是丁香與荳蔻之類,的确能止痛去濕”
“那麽,你有什麽證據,說我要殺害關靖?”
韓良注視着她
“直到你被接來軍中後,我的人拿到這個東西”他從懷中,取出一個紙包打開黃褐粗糙的紙後,染了血漬、被剪開的皮手套,出現在兩人眼前
看見皮手套時,沉香的雙眼,緊緊一閉她的多年心血,功虧一篑
沒錯,這的确是證據
她的計謀,被韓良揭穿了!
耳畔,只聽見韓良的話聲
“有了這樣東西,一名年長的研香師才驗出,你用的香料,對主公來說的确是毒”他不得不敬佩,這個女人的心思之缜密“刺客傷害主公,是間接導致主公頭痛,真正的原因,是來自于你你留在主公身旁,等待的就是主公受傷的時機,才能對主公下毒”
結束了
韓良什麽都知曉了,她再也無能為力
只是,為什麽此時,她竟會覺得,松了一口氣,彷佛肩上的千斤重擔,終于被卸下了?她不是該恨極韓良,恨他竟能阻止,她親手殺死關靖嗎?
韓良還在說着
“今日,證據齊全,你的毒計再也無法繼續危害主公了”
“沒有了我的香,關靖還是會死”她眨去眼中,熱燙的水霧,将熏爐抱得更緊“而且,還是以最痛苦的方式死去”停香之後,他死前的模樣,将會比她初到軍營中,所看見的情況,更慘烈上無數倍
“我會找到人救治主公”韓良宣誓
“你找不到的”她輕聲說着她太過明白,世上再也沒有,比她更優秀,能以香治病與致病的人
“或許吧,”韓良的神态,轉趨平靜“但是,你将不能看見,主公會怎麽度過這段時間,看着他的意志力能堅持多久,聽見他在痛苦至極的時候,叫喚着你的名字
嬌弱的身子,狠狠震動
韓良所說的話語,精準的戳中她最想藏起的心事
“你在乎這些,不是嗎?”他緩聲說着,看着這謀害關靖的紅顏禍水,眸中竟流露出同情“你早已愛上主公,無法自拔”
連她自己都不敢承認的心跡,竟是那麽明顯,旁人都能一眼看穿嗎?
注視着臉色灰白,絕望到底的沉香,韓良伸出手去,取走她手裏的熏香爐,還有擱置在桌上的香匣
“我現在,就去将一切禀明主公”他很懷疑,這個一動也不動的女人,是不是聽進了,他所說的話,“外頭有侍衛守着,你好好休息一會兒然後……”
他靜了一會兒,才往下說去
“你,就靜待主公發落吧!”
在一室寂然中,他往寝居的房門走去,身上帶着所有罪證離去
***
那一夜,月黑風高
桌案上的燭火,緩緩搖曳着
必靖提着筆,俯在案上書寫着,但是寫得愈久,絹書上的文字,似乎就逐漸模糊了起來
他的頭又痛了
飛揚跋扈的濃眉,緊緊擰起,關靖不由得捏着鼻梁,習慣性的轉過頭去,張口叫喚着:
“沉——”
香字未出口,他才發現,她不在身旁
自從焚殺景城那日後,她昏迷多日,他要軍醫仔細診過,軍醫戰戰兢兢的禀報,她是哀痛過度,才會昏迷着
即使是她為他準備的香料,還是足以提供,數日所需,但是那幾日幾夜,卻是那麽的漫長
當她清醒過來後,卻成了瓷女圭女圭似的,不言不語、不哭不笑,倒是他親自喂她飲水用膳,她仍會乖乖吃下,讓他的擔憂少了些許
沒了沉香的細心伺候,熏爐裏的香,難免會中斷就像是現在,能緩解他頭痛的香,已不知道熄多久了
往日,不等香熄,她總是會早早出現,帶着研磨好的芳菲香料,掀開爐蓋倒入粉末,從來不需他出言提醒,她顧那一爐香,像是顧寶貝一般
她總是會到、總是會來
但是,自從焚殺景城後,她就缺席至今
沒有了她的陪伴,他的心緒奇異的,竟會難以靜定下來每一次,他擡起視線,都會望向,那處空蕩蕩的位置
不知不覺,他已經習慣了,有她的陪伴
必靖很清楚,她昏迷與失魂,不能陪伴他的原因他還記得,焚殺景城的那日,她急切的淚眼、惶急的懇求,還有望着遍地焦土時,那蒼白空茫的臉兒上,那雙似要滴出血的眸子
他可以看得出來,她有多麽痛苦;感覺得到,她有多麽傷心難過,他其至覺得能夠嘗到,她散發出來的絕望
不自覺的,關靖抿緊薄唇,緊握手中的筆
一直以來,他從來不曾在乎誰他選擇了,自己要走的路,總是清楚的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他背負他所該背負、承擔他所該承擔的,以前是如此,現在也如此
他不會後侮,不曾後悔,現在亦然!
可是,他想要沉香在這裏,坐在那個地方,就在他身旁,陪伴着他就算,她是恨他的,他也想要她的陪伴
正當他決定開口,喚人召她前來時,驀地,側門有人走來他聽到腳步聲,匆匆轉過頭去,一時之間,還以為是她
可是,來人不是女子,更不是她
是韓良
欣喜的情緒消失了,關靖的眼角微抽,懊惱得接近憤怒因為,來人不是她,更因為,他竟受她影響這麽深
面無表情的韓良,緩步靠近,恭敬的緩聲發問:“主公,是在等沉香姑娘嗎?”
“沒錯,我是在等她”他坦然承認,瞧着眼前這個,跟随他最久的謀士
“主公不須再等”韓良跪坐在桌案前,直視着關靖“她不會來了”
濃眉挑起,他看着這個,總是一板一眼的家夥,給這人的耐心,比給別人多于一些,所以開口問道:“為什麽?”
“屬下已經派人,将她軟禁在寝居裏”
怒意,燃起他的神态、語調,卻都沒變,又問:“為什麽?”
“因為,她在對您下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