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必靖給了韓良一日一夜
但是,時限還沒到,韓良已經帶着大批雪橇回來,糧草順利運到城裏,以及北地十六州
必靖留在蕩城坐鎮,遣兵調糧,眼看荒災終能緩解,沉香更迷惘了
原本岑寂的蕩城,自從關靖到來後,才不過短短十日,就出現極大的改變即便大雪還在下,她卻親眼看見,城裏的百姓,從原本的死氣沉沉,轉而恢複生機
他所行的,是嚴刑峻法,她看見某些人眼中的激憤,但卻有更多的人,是松了口氣,打從心裏浮現希望
她猜,別處也是這樣的
他帶來糧食,雪中送炭,緩解饑荒,而且他的兵嚴謹遵守着,他所立下的每一條規矩
進了蕩城之後,他沒有住進城主的石堡,而是進住辟衙,只因為官衙靠近城門,各地送來的災報,他能更快一點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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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日夜都在處理災務,稍微有空的時候,也不休息,必定是繼續提筆,書寫那些未完的書卷,一絹又一絹,一冊又一冊
每當他寫完,韓良總會仔細卷好收妥,放到木匣裏帶走
那些絹書是特別的,跟下達軍令、政令的不同,跟他在關府裏,時時書寫的絹書一樣,韓良對待它們,格外的慎重
曾經,她也想要去看看,上頭寫着什麽考慮再三後,她不想多生是非,決定斷了那念頭,不給關靖或韓良,任何不信任她的理由
爐裏的香,快要燃盡了
沉香一如往昔,在入夜之後,碾着各種香料這些日子以來,她沒再放入,關鍵的那幾味,卻也沒有停下燃香的舉動
必靖的頭痛,雖然稍緩了,卻是不時疼着
外頭,報更的人敲着梆子,不知不覺,夜已經深了備妥香料的她,走到桌案旁,望着沐浴在燭光下的男人
“大人,該歇息了”她輕聲提醒
“嗯”
他輕應一聲,書寫不停
她該要退開,任由他犧牲寶貴的睡眠,去寫那些永遠寫不完的絹書她心裏這麽想着,但是身體卻仍跪在,他伏案書寫的身旁,再度張開了嘴
“大人”
這一聲叫喚,幾近催促,聽進耳裏,連她自己也愣了
終于,關靖停下筆,擡眼望來
“你催我?”
他的目光,教她感到有些赧然,狼狽的垂眼解釋
“已經三更了”
很晚了,要是他再不歇息,繼續寫下去,就會像是之前好幾次一樣,寫到天亮時分,連閉眼的時間都沒有
但是,她擔心什麽呢?
是不是他難測的行徑,深深影響了她,才讓她的言行舉止,也變得開始相互沖突?
像是看出她是沖動開口,關靖沒有追問,還将筆擱在桌上這害她動搖得更厲害,無助而遲疑的,怯怯擡頭看他
他的薄唇上,有淡淡的笑
“是嗎?三更了啊,的确是該要歇息了”
向來我行我素,連皇上之命,都能輕易違抗的人,竟因為她的一句輕勸,就順從她的意思,再次證明他有多麽在乎她這讓她的心,怦然悸動着
當關靖伸出手,就要握住她的手時,門外卻突然傳來,許多人慌忙的腳步聲,愈響愈近
只見韓良等人,沒等守衛通報,就大步走進來,到案前躬身,語調匆匆的上報
“主公,景城張大夫求見”
景城位在蕩城之西,座落于山腳,是通往西方的要塞,也是這一次雪災受害最嚴重的城鎮之一
這麽晚了,如果不是緊急的事,韓良不會來打擾,這就足以證明,這位張大夫帶來的訊息,肯定是極為重要
“讓他進來”關靖收回手,開口說道
“是”
韓良應聲,退到一旁,沉香卻注意到,他朝外頭的侍衛比了個手勢,頓時守在門外的十多位衛士,先依序走了進來,站立于兩旁
然後,帶刀侍衛才揚聲宣告
“景城城張大夫,進”
“在”
一位風塵仆仆、布衣灰發的男人走進來,在離桌案十步前跪下
“景城張長沙,叩見中堂大人”
聽到這名號,她不由得訝異,對來人另眼相看
張長沙,是北國極為有名的大夫,世代都是名醫,其先祖寫下的醫書更是醫界經典,對後世影響極為深遠
“張大夫深夜趕來,有什麽急事?”
沉香安靜的跪坐,發現關靖沒看來人一眼,又提起了筆,邊問邊寫
“禀中堂大人,小人特地前來,是因為景城災情慘重,眼下就亟需更多的資源救助”
“我以為,送去的糧,該夠了”他提筆如行雲流水,語聲淡淡,不疾不徐
“不是糧的問題”張大夫臉露惶恐,急切的說道:“事實上,糧食已經足夠了”
“那又是什麽問題?”
“大人,景城過去這一旬,爆發疫情此疫病極為兇猛,還會傳染,染病者三日內便轉為重症,患者高燒不止,亦會胡言亂語,七日內便藥石罔效,過去一旬,城裏染病而死的,每戶皆有”
在素絹上游走的筆,停住了
“什麽病?”關靖問
張長沙深吸一口氣,才吐出兩個可怕的字眼
“寒疾”他痛心疾首,雙目通紅“十日之前,家父也染上重症,他告訴小人,這是極為少見的寒疾,只在大雪嚴冬時才會出現”
沉香的臉色,驀地刷白,不禁渾身一顫
張長沙擡起頭,放膽直視關靖,已顧不得恐懼“先祖曾留書,百年前的大雪,就是這種寒疾,奪走北國數十萬的人命”他從懷裏,取出一本書冊
屋內所有人,臉色都變了
他們都曾聽聞,那種在嚴寒時,才會出現的疾病,比瘟疫更駭人
百年前那場大雪,餓死的人不少,但是病死的更多,才使得聲勢如日中天、剽悍勇猛的北國開始衰敗,南北兩國之勢,才平衡過來
張長沙哀切落淚“懇請大人,派兵增援,協助防疫”
必靖的視線,終于離開絹書,看向連連磕頭的醫者,淡淡的問道:“你說,這病,會傳染?”
“是”張大夫垂淚,點了點頭“只要接觸,就會傳染”
“你可有救治的辦法?”他問
大夫悲傷的搖頭
“三日之前,家父也病逝我們幾個大夫,力有未逮,望大人也能派更多醫者,共同前往商讨這場大疫,不能讓它擴散,一定要控制住它,要是失控,怕這回傷亡恐怕無以計算……”
必靖放下了筆,垂目略想,才轉過頭,望向沉香
“你知道這種疫病?”
她喉頭一緊,微微颔首,啞聲回答“知道,我曾聽先父提及過”
“董平怎麽說?”
“與張大夫所說的,差別并不大”
“喔?”
“先父有幸讀過,這部《寒疾雜病論》”她指着地上的書冊,說得很仔細,畢竟事關無數人命“先父說,這是醫史上第一部理、法、方、藥俱備的經典,稱此書是『為衆方之宗、群方之祖』”
必靖又問
“此人說的話,可信嗎?”
“張大夫是名醫,說的話當然可信”
“那你呢,你可知道,有別的救治辦法?”
“沒有”她柳眉微蹙,搖了搖頭,恨書到用時方恨少她把太多時間,都花費在學習,該怎麽以香料治病,還有以香料……致病……
心急的張長沙,哀聲懇求着
“大人,這種疫病,愈冷愈是蔓延得迅速,實在是等不得了,懇請大人立刻派人前往景城協助”
必靖沉默了一會兒,又問:“你确定,這就是百年前那種寒疾?”
“是的!”張長沙萬分肯定“家父與城民們,從發病到病程途中,再到往生,所有病征都與那場大疫相同”
“現在景城裏傷亡如何?”
“已過一半”
“你這一路上,還有接觸過什麽人?”關靖再問
“沒有,大雪封城,小人聽到大人在蕩城,就日夜兼程趕來
一來一往的對話,她都聽得清清楚楚,烏黑的大眼,滿是希望的看着關靖,心跳得好快好快
她知道,他會去救人的
她知道,他一定辦得到的
因為,他是關靖,是統禦南軍北奴的領袖,手上有足夠的資源,能夠拯救那座城、拯救那些病患,阻止疫情蔓延
桌案下的張長沙,再次重重磕頭,誠心誠意的央求着“求中堂大人,設法救治,城中幸存的……”
她壓抑不住,飛快的心跳,滿心期盼的看見,他擡起了手
他可以的,他會的,他會——
驀地,關靖伸出了手掌,轉了半圈
有那麽一瞬間,她狂喜的以為,他答應張長沙的請求然後,她才看見,那疾飛而來的破空利箭
咻——
長長的箭,倏然而來,一箭穿心
咚!
狂喜乍碎,她驚得小臉刷白,倒抽了一口氣,無法置信更無力阻止
彬在桌案前的張長沙,瞪大了眼,張着大口他低下頭來,看着貫穿胸口的箭,說不出半個字,跟着緩緩往後倒卧在地上,死不瞑目
是誰?!
她驚慌悲憤的轉頭,尋找着兇手,看見韓良身旁的侍衛,手中拿着長弓,弓弦還嗡嗡彈動着
殺人的,是那名侍衛
不,不是他
她看見韓良冷然的表情
是韓良?他哪來的贍?!
不,也不是他
韓良看着一個人,一個坐在她身旁的人她僵硬的轉過臉,看見那個男人,那一個慢慢收回手的男人
他神色自若,意态輕松的開口下令
“把他的屍首、衣物跟書冊全燒了,別忘了把那塊沾血的木板也撬開,一起燒了處理時別碰着,凡碰着他的,也一并燒了”
“是”侍衛齊聲應和,立刻開始動作
“韓良”
“在”
“用最快的速度,通知方圓五十裏的大軍,在景城前集結,明日正午,我就要看到人,違者軍法論處”
“是”
“吳達”
“在”早等在門外的将軍,立刻進門,單膝跪地
“你領騎兵隊,立刻趕去景城,別讓任何人離城”
“是”吳達起身,銜命而去
“子鷹”
“在”另一個人,進門領命
“調派弓箭隊過來,把城裏所有易燃的都帶上,火藥、菜油,什麽都行,愈多愈好”
沉香聽着他調兵遣将,聽着他下令指揮,小臉上一片灰白她看着他,心頭好冷、好痛,痛不欲生
殺人的,是那名侍衛
但是,兇手不是別人
是他
是關靖
他才是那個下決定的人,才是那個作判斷的人他們,都只是他的手腳,是他殺人的工具
他,才是真兇
***
身穿重裝、騎着戰馬的鐵騎,包圍在景城的外圍,數以萬計的騎兵隊,形成黑色的銅牆鐵壁,将景城包圍得水洩不通
如此嚴密的防守,讓城內的人們,就算是插翅也難飛
以景城為中心,距離十裏,鐵騎環繞為圓,而鐵騎之前,還有更多的弓箭手,隊伍排列整齊,全都面向景城的方向,每個人的背囊裏,都裝滿了弓箭,放不進背袋裏的弓箭,更是在身後堆積如山
在弓箭手的面前,是由北國奴們,在堅硬的冰地上,一夜之間挖掘出的深溝,溝內灌了大量菜油
那些菜油,原本是要用來,運送給饑餓的災民,現在卻有了截然不同的用途
确定所有大小事務,都準備完全,将士們都蓄勢待發後,鄭子鷹才騎着戰馬,來到景城的城門前十二裏,也是一夜築成的高臺下
他利落的翻下馬背,摘下戰盔,大步走上臺階,直到高臺的平臺處,也就是這片雪原的制高點,在前一階停下腳步
平臺上只布置了一桌兩椅,椅上鋪着毛皮,桌上備着香茗
“主公,都布置妥當了”子鷹恭敬行禮
“好”坐在椅上的關靖,慢條斯理的擱下茶碗,比任何時候都從容,他擡起頭來,看了看天色,嘴角微揚“時辰正好”
經過一天一夜的籌備,這個時刻終于到了
武将們都被分派出去,固守四面八方,文臣們則是站在高臺的階上,個個靜默無語,連呼吸聲也聽不到
衆人不言不語,只剩臉色慘白的沉香,還在竭力苦勸
“不需要屠城”她說得嘴都幹了,還不敢停止眼看大軍就要動手,她心驚膽戰,勸說得更努力“《寒疾雜病論》上記載,十人裏會有七死,也就是說,還會有三成的人能活下來”
直到這個時候,他才低下頭來,望着小臉蒼白的她,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
“那本書寫得如此詳細?”他挑眉問
長達一天一夜的時間,關靖別說是回答她,甚至就連看都沒看她一眼如今,他終于應了她,還問起醫書的事,顯得頗感興趣,幾近絕望的她,終于看到一絲希望
“是的”她用力點頭“不只是救治的辦法,就連病症發生的前兆,書中都有詳細記載”
“喔?”他嘆了一聲,真正惋惜“可惜,那部書被我下令燒了”
沉香激動不已,喜極而泣
“沒關系,我還記得,每一個字都記得!”她淚眼蒙眬,總算松了一口氣,無比的慶幸
不枉費她的竭力苦勸,說得唇喉緊痛,連唾沫都沁了血絲,只要能夠勸阻他,改變他屠城的念頭,她再辛苦都值得
必靖擡起手,輕撫她的臉兒,溫柔的淺笑着“太好了”
她落淚點頭,回以顫抖的一笑,聽見他柔聲又說:“那麽,你現在就開始,就把那部書,全部都寫下來等你寫完後,我會讓它流傳天下”他說着,優雅的站起身來,轉身就要往階梯走去“你寫吧,我只去一會兒,很快就回來”
驀地,她心中一冷,不祥的預感再度湧來
“你要去哪裏?”她用小小的雙手,揪住他的衣袖,握得好緊好緊
他笑得更溫柔
“去做我要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