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
靜
明明關家大廳內,有大小辟員多人,每每關靖問話,就會有人一五一十的答話,但是除此之外,就是壓得人透不過氣的靜
沉香看得出,這些人的恐懼
殺雞足以儆猴,眼看渤海太守身首異處,大門前那灘血還濕潤着,官員們更戒慎不安,連呼吸都小心翼翼,甚至有人緊壓着胸口,怕劇烈的心跳聲,會傳進關靖耳裏
直到日落西山,暮色漸濃時,最後一個官員才退出大廳,雙腿虛軟的離去
大廳裏更靜了
倚卧在榻上的關靖,終于轉過頭來,視線再度落到,身旁的素衣女子身上
“過來”他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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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走到榻旁,長睫垂斂,靜靜立着不動
“人人見了我,都會跪下”他又說
“恕我不懂規矩”沉香還是站着,懷中抱着陶熏爐,沈靜輕語“我為病人診治時,從未是跪着的”即使面對的,是殺人不眨眼的關靖,她仍是意态娴靜
“好,不須跪下”深邃的黑眸中,幽光一閃,旋即消失“我也不要你跪”因為,他曾珍寵的那個女子,也從未向他下跪
“那麽,請中堂大人伸出手來”在他的注視下,那張神似的容顏,用不同的聲音說道
必靖不動聲色
“為什麽?”
“醫診時,需得望聞問切,才能知病症、知輕重,由此對症下藥”
“喔?”他挑眉“你要為我治病?”
她的回答只有一個字
“是”
“先前你沒有替我診脈,卻已預備燃香”
“方才時間緊迫”她說出緣由“如今,時間很充裕”逼她一入大廳,就快快燃香的人,被斬首時的血,已在門外凍成豔紅色的冰
而她更明白,即使自己想離開關府,怕也是身不由己
不論是關靖所言,或是所行,她都知曉,他不會放她走了從此之後,她就似被剪去羽翼的蝴蝶,只能被他徹底囚禁
他以醇厚低沈的嗓音,對着她說道:“陳偉已經死了,你不需要再奉他的命令行事”
“治病,是醫者之職”她話語委婉,卻又格外堅持
他莞爾的一笑
“好吧!”他伸出手來,任由那纖女敕如水蔥般的指,輕按在他的手腕上那女敕軟的指尖,有些兒冰涼
仔細診過脈象後,她收回手來,擡頭望着眼前俊美無俦,卻人見人駭,被形容為人間惡鬼的關靖,仔細的說明
“中堂大人的症狀是風寒束表,以至于汗不能出您的脈浮于表,輕按即取,因風寒未入裏,脈象還很有力”她娓娓道來
“該如何醫治?”他斜卧在榻上,不改慵懶,彷佛主考官般問着
她從容應答,沒有半分猶豫
“以丁香、辛夷、蘇合香與佩蘭及側柏葉,研磨成粉焚之,就能使中堂大人出汗、通鼻竅,如此一來就能逼退風寒,自然痊愈”
“好,就照這個方式來醫治,讓我親眼瞧瞧你是誇大其詞,還是如陳偉所說的,真的醫術卓絕”他撐着下颚,徐聲下令“動手吧!”
她沒有應答,只輕輕點了點頭
白女敕的雙手伸向陶熏爐,掀開了爐蓋擱在一旁那爐蓋上雙鳳昂揚,一朝前、一回首,鳳尾糾纏,刻痕細若游絲
必靖注視着,她的一舉一動,黑眸漸闇
眼前這一幕,似曾相識
尤其是那專注的模樣
像
像極了
彷佛,就是他心中的那個她
她取出幾個随身香囊,一一輕解開來,難言的幽香飄散而出
她撚着繡針,在一塊暗色布料上,繡着精巧的圖樣
她取出香料,用小巧而鋒利的短刀,削成薄薄的片狀
她一心一意的繡着,精致的花樣,逐漸有了雛形
她削落的香料,有各種深淺不一的色澤,有的油潤、有的幹枯,細薄的薄片兩端微卷,香氣更濃郁
她繡的花樣,是惹人憐愛的蘭花一葉又一葉的蘭葉,尾端輕卷,細密的花樣連結,繡在布料的邊緣
她改削為壓,利用短刀,将薄片碾成粉末
她站起身來,将暗色的布料抖開
眼前的景象,與心中的影像一會兒重疊、一會兒交替,教人迷亂難辨,彷佛陷溺在半夢半醒的邊際
必靖沒有移開視線,近似貪婪的靜靜看着
她斟酌着香料多寡,逐一撚入陶熏爐內,而後點火焚之各種的香料混合之後,再經由火焰的燃燒,化為縷縷輕煙,香氣濃郁
她縫制了一件男人的衣裳,不論領口或袖口,都有親手繡上的圖樣細長的蘭葉,像是一個纏綿的擁抱,将會圈繞着穿上這件衣裳的男人
柔和的日光,将她的發絲、面容,鑲了一圈淡淡的金邊……
扁影一閃
不,不是日光,而是長明燈的燈火
火光照亮她的容顏,直到确認了氣味的差異、煙量的濃寡,一切都妥當之後,她才擡起頭來,看着沉默不語的關靖
他一瞬也不瞬的看着她
“只要聞嗅此香,風寒就能被逼退,不适的症狀也能痊愈”她平靜的說着,眼中沒有恐懼,卻也沒有半分的笑意
回憶,因他的時時溫習,更是鮮明
“哥,你怎麽來了?”她笑得單純甜美
“中堂大人?”
她有禮的喚着,不解他的沉默
幻影、回憶,都被濃縮在他深黯的眸中,那處深幽得不見底的地方,任何人都難以窺見,更無法知曉
那張一模一樣的美麗臉兒,正凝望着他
必靖的神色,從頭到尾,沒有半分的改變他多年以來,始終藏斂着,只有他才知悉的珍貴秘密
她不是她
眼前這個女人,并不是他的幽蘭
幽蘭已經死了
這個女人雖然酷似幽蘭,卻是渤海太守為了诿過,而特意送來的禮物
“原來,你真的是個大夫”他的語氣一如先前,沒有絲毫改變
“中堂大人難道心中存疑?”
“先前的确是”他伸手探向陶熏爐,任時濃時淡的袅袅白煙,缭繞着他的指掌“我原本以為,那只是陳偉為了獻上你,所編出的說詞”他抽回手,在鼻前聞嗅,感覺微辛的氣味滲入鼻腔
“所以,中堂大人想親身驗證?”她問
“沒錯”
煙霧盤桓,縷縷白煙從陶熏爐中飄出,有時如飄帶、有時如絲縷,有時如掌如指,輕輕淡淡的拂過他俊美的輪廓、他領口與袖口,精工刺繡的柔美蘭花、卷曲蘭葉
白煙籠罩着這個,權勢擎天的男人
他隔着淡淡的煙霧,問道:“我的傷寒之症,聞嗅你調的香,需要多久才能見效?”
“快則一夜”
“好,我就等上一夜”他嘴角微彎,重複她先前的話語“如今,時間很充裕”說罷,他懶懶揚手
不知藏身何處的奴仆,無聲無息的出現,恭敬的垂首站在角落,不言不語的等待吩咐,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筆墨”關靖說道
僅僅兩個字,奴仆就已明白,默默躬身退下
才過了一會兒,奴仆們就搬來黑檀如意卷腿幾,慎重的放置在榻上幾上筆墨硯臺俱全,還點上燈火,如此一來就燈明幾亮,更便于閱讀與書寫
奴仆解開一卷,裱襯着暗色錦緞的素絹,攤放在關靖面前,再磨好了墨布置好一切後,奴仆們一如出現時那般,全又無聲的退出大廳
他坐起颀長的身子,取筆蘸墨,落在素絹上書寫,就此不再言語,注意力全轉而集中在文字中
燈光的光影
缭繞的輕煙
筆在素絹上劃過的聲音
沉香在原地,靜默不語,甚至不曾望向,素絹上的文字一眼她長睫斂目,白女敕的雙手疊于絹衣前,除了淺淺的呼息之外,再也沒有半點動靜,宛若一尊美麗的雕像
窗外,遲遲鐘鼓初長夜
時間無聲流逝
直到三個多時辰過去,寫盡素絹的關靖,才終于擡起頭來燈光照亮了,他俊臉上的汗滴,以及那雙黑眸
才只是剛伸手,悄如鬼魅的奴仆,已經送上絹帕
必靖站起身來,先解開衣帶,褪上的衣袍,才取了絹帕擦拭汗水就連貼身的單衣,也被汗水濡透,燭火之下強健的體魄一覽無遺
“陳偉說得沒錯,你果然是個善用香料治病的好大夫”他似笑非笑,拿起陶熏爐,深深聞嗅着“夜還未盡,我的不适已好了八成”
美麗的臉上,難得露出訝異的神情
她知曉自己醫術卓絕,治療風寒小病,對她來說易如反掌但是,她沒有預料到,關靖的身體如此強健,才能痊愈得這麽快速
眼睜睜的,她看着關靖走了過來,擱下香爐的男性指掌,擡起她的下颚他的指掌上,有着她焚的香
“既然治好了我的病,當然就有獎賞”他靠得很近很近,近到每個字句間吐出的灼熱氣息,都拂紅了她的臉兒“你想要什麽賞賜?”
連她都不解的事發生了
她的身子,不知什麽緣故,竟因為他的話語而輕輕顫抖就連內心,也隐隐抖顫着
耳畔,彷佛聽見千萬人的呼號警告,要她快快逃離
有那麽一瞬間,她幾乎就要放棄,心中埋藏多年的誓言,以及讓她夜夜難眠的夙願,飛奔遠離這個男人,今生今世都別再妄想靠近他……
幾乎
她沒有聽從耳畔的警告
“請中堂大人允許,讓我游歷天下,為世人焚香治病”這幾句話,是她對他的試探
必靖的雙眼,連眨也沒眨
“你想要什麽賞賜?”他又問了一遍,對她的回答置若罔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