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修羅
第52章 修羅
陸霁雲似醒非醒, 幾度睜眼都是昏茫茫的夜色,他披上外袍,望向看不清的院落。
澤州富庶, 更是早早被景帝清除弊端, 雖也遭遇水患霍亂的災禍, 但在晏枭的雷霆手段之下, 如今已撥亂反正,恢複以往光景。
恨嗎?
陸霁雲問自己,說不怨恨是假的。
他年少成名, 蟾宮折桂,頗受帝王青睐, 可如今卻只能躲在清寂一隅裏, 隐姓埋名。
墨點滴在雪白的宣紙上, 筆畫中都是橫在長夜中的疏落枝影,雜亂無序。
陸霁雲忽然不敢再看,只揉了揉痛癢的指節,信步走出房間。
月色如洗, 大雨過後的夜空格外清澈,他起了些興致,坐在長廊上賞看流螢星宿。
“阿雲怎的還不睡?”
腳步聲漸近,陸霁雲擡起頭, 皎潔月色下是一身勁裝的晏枭。
“你不也是一樣”, 他拍了拍身旁長凳,“含章, 來坐。”
含章可貞, 以時發也。
是為晏枭的表字。
晏枭往他懷中放了一個木頭娃娃,笑道:“這是蘇蘇叫人送過來的, 說是怕你無聊,找了個夥伴陪你。”
陸霁雲一怔,面上顯出些無奈,“小姑娘心性,倒是謝謝她挂念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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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語間微不可露地顯出些寵溺。
岑蘇蘇在上京時便喜歡作弄他,那時陸霁雲以為她是随着藺錦書,才與自己說上幾句話。藺家嫡女心思清明,胸懷大義,他二人素來有些筆墨上的來往。
可他只聽說過“酥手刀”的大名,想來這等飒爽的姑娘不會與自己有什麽交集,卻未曾想竟在此次落難後初見端倪。
岑蘇蘇與阿寧交好,至情至性,性子可愛。陸霁雲初時只謝她病中相護,與自己談天讨趣,可在日複一日的相處中,也察覺到這位姑娘的心意。
何德何能。
晏枭輕聲問道:“明日便要行事,你身子可還行?”
“我雖是文人,但也算身強體健”,陸霁雲冷漠的眉眼暈開了一片澄淨的星光,“你不必擔心。”
“對不住。”
陸霁雲一愣,側頭看過去,見晏枭低下頭,薄唇微抿,“阿雲,你還記不記得小時候母妃宮中的梨樹?”
“自然是記得。容妃娘娘花草性靈,手上東西無一不鮮活,年幼總喜歡在娘娘處玩耍,頑皮時爬到那棵亭亭梨樹上,摔下來也不怕,總有你在身下墊着。”
晏枭嘆了口氣,深宮日子枯燥無味,但從記事起,他們二人便黏在一處,以至于景帝如今将陸霁雲畫在他麾下。
“母妃那棵梨樹如今仍在雲霞宮中繁茂如舊,前些日子你出事,總是夢到母妃責怨我沒有好好照顧你。少時你救我一命,如今又為了我被害至此。阿雲,我在想如今的這條道是否可行?”
陸霁雲輕咳兩聲,擡眸看去微涼月色。
他拍了拍晏枭垂下的肩膀,“我是為了滿心抱負才去渝州,如今這般若能掰倒藺榮也算幸事。況且年幼無知時吃下的那塊糕點本就是我的劫數,這與你無關。你我之間再說這些,未免太傷兄弟情誼。”
陸霁雲不等晏枭開口,笑道:“含章,這條路兇險至極,你若不想走便就此停手,澤州山清水秀總是一個好歸處。”
“你若不想停,我這雙廢手也能執筆,山河難寫,刀劍當着。”
“可為君戰。”
...
吉祥蹲在牆角,嘆氣嘆的一旁暗衛都忍不住皺眉。
“阿達”,他耷拉着一張長臉拽過暗衛,“你去勸勸世子吧。”
阿達一頓,面上露出疑惑,“世子怎麽了?”
“他叫我去辟謠,說他龍精虎猛,是全大燕最厲害的男人!”
吉祥滿臉忿忿,小聲嘟囔:“當時我就說不叫世子做這蠢事,他老人家不聽勸,美滋滋地把大燕晃了個遍,結果人家都在背後笑他不行。”
他仰天長嘆,“我怎麽辟謠,難不成在大街上逮人說‘遼東世子如狼似虎,有擎天之能’嗎?”
阿達看了看吉祥身後,默默後退。
吉祥恍若無聞,還在撇嘴抱怨:“我又沒與世子試過,誰知道世子是不是在吹牛,到底能不能...”
風過無聲,吉祥後頸一涼,“世..世子,哈哈...”
薛敖問他:“我能如何?”
“能...世子能!世子天下第一能!”
吉祥哆哆嗦嗦地豎着大拇指,被薛敖一腳踢趴在樹上,龇牙咧嘴地求饒。
薛敖懶得搭理他,看向阿達,“阿寧今日在做什麽?”
“陸姑娘已經收了藺侯的藥材銷賣權,如今各大藥鋪當家與采山人都在陸府,正在商讨集資開采四向河道一事。”
市舶如今已提上日程,大燕亟待活水湧入,陸家便是第一個劃槳人。渝州人傑地靈,這些年卻因着藺榮的有意藏拙而不為人知。
阿寧意圖是打開整個渝州通道,此處四面環水,若想徹底疏通渝州,必須開河道。
藺榮本意阻止,但晏枭不知怎的迫使中州刺史寫了一方公文,目的便是叫中州五社拓延商線,開鑿靈渠,以便日後運輸貨物。
薛敖點頭,跳上等得不耐煩的烏雲踏雪,他銀鞍銀鞭,眉目俊朗,勒缰揚蹄之際揚聲道:“通知兄弟們待命,晉縣撅得白骨百具,北司衛持械駕行!”
吉祥與阿達臉色嚴肅,齊聲應是。
“吉祥”,薛敖喊住正要轉身離開的吉祥,沉聲道:“你與岑蘇蘇帶幾個身手好的守着阿寧,渝州将亂,不容有失。藺榮若有意報複,阿寧當是他的第一箭靶。”
“世子放心,屬下定不會叫陸姑娘傷到一根頭發。”
與此同時,失蹤許久的陸霁雲現身澤州,與七皇子殿下連獻《善水》《居安》《平梧》三策,其中包含水利營造、律法軍令、禮治戶籍、稷業財政等國之基業。
其中條款囊古括今,順應大燕開國以來的動蕩與發展轍道,将原有《治安策》的弊病公諸于世,并為大燕日後雄圖鋪路繪線。
三策一發,舉世皆驚。
便連遠在上京的帝師都當朝慨嘆,稱此三文實為大燕經世濟國之良策。
更讓人驚詫的是,陸霁雲一封字字泣血的《陳渝書》,其上言明渝州水患之時的種種,包括他被藺榮迫害,如今雙手已殘,握筆吃力。
澤州鄰近上京,廟堂之上被這幾道消息震的怔怔無言,一方面對陸霁雲心悅誠服,憐惜那手舉世無雙的行書,另一方面怒罵藺榮養鷹飏去,狼子野心。
陸霁雲被晏枭并肩而立,看向南側渝州的方向,心道此時渝州必亂。但薛敖在此地,想來阿寧無礙。
整個晉縣已經陷入了渝州衛兵與郡衛的包圍,藺榮一身青衣,站在平陵堰的岸渠上,看着薛敖一身銀甲呼嘯而至,毫不驚慌。
“日前薛世子折了我的手指,我便想着這一日怕是要到了,可世子不接鄙人枝,着實可惜。”
他側過青面,惋惜道:“聽聞适才陸通判現身澤州,可惜文人折了手,便如同蒼蠅斷翼,再彈劾我又何妨?不過是無力的洩憤罷了。”
薛敖身後是五百北司衛,而身前卻是近一萬的渝州衛兵與郡衛。他一身銀甲,遏住胯下駿馬的騷動,“藺榮,你涉身澤州張氏略賣一案,如今東窗事發,還想做什麽狡辯?”
烏雲攢動,暗影蔽日,薛敖策馬直奔藺榮而去,身後北司衛如若貍虎,緊跟在銀光後面奔去。
身着铠甲的郡衛急忙擁上擋在前方,藺榮抽出腰間長刀,發出清銳的摩擦聲。
他的刀法與大将軍藺争師出同門,雖是經年不用,但骨子裏的殺意卻在刀出膛的那一刻徹底爆燃。
刀劍交接,此處是藺榮為他布下的天羅地網。
薛敖夾緊馬匹,沖勢不停,眸中都是野蠻的殺意,所向披靡。
他揚起十三,猶如一條銀色巨蟒般抽向前方烏泱泱的衛兵,雪渠倒刺割喉飲血,豔麗地叫人心折。
“砰——”
鞭尾卷上長刀,薛敖跳下馬,以勢不可擋的勁道直面迎向藺榮。
藺榮手臂發麻,被薛敖的鞭風刮的面頰淌血,終于知道什麽叫做拔山舉鼎、蟠天際地。
薛敖孤身一人沖入敵人團團圍住的包圍圈,他肩胛處不慎被刺穿卻視若不見,眸中野火越燒越旺。
“蠢貨!”藺榮怒罵道:“區區五百人便要來螳臂當車,薛啓怎會有你這般蠢的兒子!”
薛敖眉尾被劃了一道,汨汨地流出血來,他忽然笑了出來,露出潔白的牙齒。
“我爹只教我,擒賊先擒王!”
“況且”,他舔舐那顆桀骜不馴的虎牙,“你怎知我只有五百人?”
話音剛落,風吹雷鳴,大地被震的微微跳動,藺榮面色巨變,咬牙切齒,“你竟早有準備!”
處于劣勢的北司衛聞聲望去,只見斷壁殘垣中塵土飛揚,虎狼之師轟鳴而來。
震天的喝聲撲面而來。
“澤州府兵承诏而來,藺氏逆賊束手就擒,渝州兵士繳械不殺!”
局勢大成,渝州衛兵郡衛紛紛丢下武器。藺榮叛名已成定局,他們也不想成為叛國的囚徒。
只餘藺榮的親信仍在死戰。
薛敖抽出靴間匕首,迎面逼近藺榮,厲聲道:“潼關、慶門關、雁尾古道,包括平陵堰和黑水河道都已被禁軍占領,藺榮,你無路可逃!”
他臉上露出森森寒意,眸色猙獰。
“動了我的人,你早便該死。”
藺榮口齒間都是外溢的鮮血,硬生生受了薛敖不遺餘力地一拳,頓時如同崩斷的琴弦般濺倒在血水裏。
如同那日金丹臺上的阿寧一般。
他仰躺着,含糊不清地笑了出來。
“想我藺榮宦海沉浮,手眼通天,最後卻栽在一個狗崽子手裏,哈...真是死不瞑目!”
薛敖踩上他上下鼓動的咽喉,垂下長睫擋住眸中神色。
“按照律法,我應當将你交與朝廷”,十三半截赤色,尾端滴滴答答地墜下腥雨,“或是看在藺大将軍的面子上,叫你死的體面些。”
藺榮被他壓制地呼吸困難,嘴裏像風箱一般噴出血沫,“你..敢在...這裏,誅殺我?!”
薛敖腳下蓄力,猛地向下一踩。
“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将阿寧逼迫到那般境地。藺榮,奈何橋上別喝湯,記得下輩子離她遠點。”
“殺你這件事,不計後果,我擔得起。”
她是薛敖的命。
凄厲的尖吼聲乍起,便連剛剛經過酣戰的北司衛都渾身一冷。
藺榮的鎖骨崩折,肋骨被踩斷紮進肺裏,他整個人卻還不起斷氣,雙目暴突地茍延殘喘着。
薛敖眼中興奮不減,血脈裏叫嚣着把所有傷害阿寧的人毀了。
北司衛這才知道遼東世子并不似面上看上去那般朗朗濯日,這只雪野的獒獸,實在叫人膽寒。
“世...世子。”
薛敖猛地回頭,臉色驟變。
阿寧清淩淩地站在随雨而動的山茶花前,仙姿佚貌,恍若神女。
薛敖一身肮濁,雙手血腥,眸中殺意未褪,虎視鷹揚,貌若修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