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謝纓
第8章 謝纓
陸霁雲被阿寧拉着去他的院落裏歇腳,一路上的下人都在偷偷瞄着這位名滿大燕的小宋玉,暗地裏感慨陸家兄妹生得實在是好。
阿寧将一早就準備好的幾個侍從安排到院落裏,又張羅着給陸霁雲準備熱食,被陸霁雲按在身旁的椅子上才消停下來。
阿寧看到一臉淡定的兄長就想笑。
适才陸霁雲那番話着實是将二老吓得不輕,且不說薛敖本性如何,他爹薛啓就是遼東的天,可剛才陸霁雲明裏暗裏就是将遼東王府不放在眼裏,棄如敝履。阿寧想到若是薛敖在場會是怎麽個炸毛情形,沒忍住笑了出來。
“嗯?在笑什麽?”
阿寧抖抖肩,給他講薛敖平日裏做的蠢事,見陸霁雲一張俊臉越來越黑,及時住了嘴,轉念又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哥哥,你可知道七皇子?”
見阿寧忽然問起,陸霁雲點頭,問道:“怎的突然問起那位?”
阿寧将在王府中吉祥所說之事一五一十的告訴給了陸霁雲,見兄長神色不明,表情有些奇怪,也不再言語。
陸霁雲喝了一口茶,見阿寧說着說着就趴在了桌子上,哭笑不得,“今日折騰這麽長時間,可有不适?”
“才不會有”,阿寧被陸霁雲修長溫熱的手掌順毛,順的整個人暈乎乎的舒服,盈盈笑道:“哥哥回來了,開心都來不及,怎麽會有不适...”
幾句話說完,阿寧就睡倒在桌子上,嘴角還挂着一抹沁了糖的笑意。
陸霁雲無奈的嘆了口氣,将阿寧抱起放在裏屋剛鋪好的床上,掖緊被角掩下床幔,喊人添了幾塊子炭,适才離開。
橘意目送陸霁雲的身影消失在風雪中,回屋将剛收到的信件放在桌上,安靜地守在床邊。
阿寧做了一個夢,很奇怪的是她知道自己是在做夢,卻醒不過來,只能在夢中清醒地看着發生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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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夢到自己還是陸家最受寵的小女兒,父母兄長關愛,連幼時的阿奴哥哥也沒有去上京,而是一直陪着自己呆在遼東。
阿寧就要嫁給阿奴哥哥了,去寶華寺還願的時候,她在六百階上撿到了一只小白狗。
小狗卧在雪地中,見阿寧靠近渾身戒備,低聲朝着來人吠叫,可不一會又颠颠地跑到她腳邊,咬着阿寧的裙角,趕都趕不走。阿寧蹲下身,摸摸小狗的頭,撞進了那雙濕漉漉的黑眼睛裏。
真好看,她想。
說來奇怪,小白狗回府之後的脾氣極為火爆,府中人皆不得親近,除了阿寧。阿奴哥哥極不喜歡這條小狗,但是因着阿寧也容忍了下來。
小白狗一天天長大,那渾厚的吠聲與寬大的身軀顯得它是那麽的威風凜凜。哥哥說,這是雪獒,蓮白山上最神聖兇殘的守護者。
夢境極快,她好像是嫁做人婦,但是嫁給了誰呢?應該是她的阿奴哥哥吧。
阿寧素日裏都會午睡,半個時辰左右便會自行醒來,可今日已睡有一個時辰了還沒動靜。橘意覺得奇怪,掀起床幔一看,吓得連忙出去喊人。
只見阿寧的眼珠在眼皮下晃動,額角生汗,嘴裏嚷着什麽——分明就是犯了癔症。
阿寧夢見大雪獒載着她跑遍山巅與冰河,跑過落霞與殘陽,最後跑到了腥風血雨的戰場上,到處都是刀劍交擊的碰撞聲與聲嘶力竭的吼叫聲。
阿寧害怕極了,緊緊地抓着雪獒脖頸上的長毛,她看見阿奴哥哥的長槍擊穿北蠻人的血肉,看見遼東軍紅着雙眼浴血厮殺。
然後無數只利箭朝她襲來,阿寧瞳孔放大、渾身戰栗,被身下的雪獒翻身護在肚下。溫熱的血打濕了她的衣衫,那只雪獒倒下之時仍舊将她嚴嚴實實地圍在懷裏,她看不見彌漫硝煙與飛濺的血污,只是在一圈長毛的圍繞下直視那雙哀傷的黑眼睛。
還是那般濕漉漉的漂亮。
阿寧哭着去摸這雙眼睛,渾身顫抖,她失了力氣,耳邊仿佛是誰在嘶吼,誰在呼喚。
“阿寧!”
阿寧陡然醒來,雙眼發直,嘴裏不住地喘着粗氣,她被陸霁雲抱在懷裏,低聲安慰。
“不怕了,不怕了,阿寧不要怕,哥哥在這裏”,陸霁雲一手擁着人,一手在後心輕拍。
阿寧慢慢回過了神,發現自己竟出了滿身的汗,手腳發麻。身邊坐着焦急的陸霁雲,床下站着快哭了的橘意與一身紫衣的七皇子。
阿寧擡眼看向陸霁雲,張嘴想說些什麽又堵塞在喉嚨裏。
“你犯了癔症,沒事的,已經過去了,不要怕”,見阿寧還在艾艾地仰視他,陸霁雲又道:“病發的突然,沒有告訴爹娘。”
聞言阿寧才算是放下心來,她娘身體不好,萬不能收到驚吓。
陸霁雲看向橘意,沉聲叮囑:“喊大夫過來,查一下阿寧近來的飲食可有不妥。”
橘意領命下去,一旁的七皇子聳了聳肩,湊近端詳兄妹二人。
陸霁雲用袖子掩住阿寧的臉,低下聲音瞪着那張俊美風流的臉。
“晏枭!閨閣女兒的病容是能看的嗎?!”
聞言七皇子并未有不悅,倒是覺得頗有道理一般點頭應道:“阿雲說得對。我今日造訪突然,擾了你合家團聚的喜事,不怪你不理我,那我改日再來。”
說完就自顧自地離開,絲毫不在意他堂堂一國皇子也沒人出來相送。
見人走遠,陸霁雲嘆了口氣,放下衣袖,見小姑娘疑惑地盯着他,輕聲解釋:“晏..七皇子是我在鴻都學堂時的同窗好友。”
阿寧點點頭,心裏想着難怪她之前與兄長說起七皇子時他是那副神色。
“夢到了可怕的東西,可還心悸難安?”
阿寧搖搖頭,就着陸霁雲的手喝下藥湯後終于能開口說話,“哥哥不必擔心,只是一時魇住了。”
陸霁雲又喊來剛到的大夫,一番問脈後确定無恙方才罷休。
大夫離開後,阿寧還是覺得冷,喊人添了幾塊煤,放了幾個湯婆子才有些暖意。
陸霁雲摸了摸她的額頭,看向窗外,“午後雪停,可現在又下了起來,難怪會這麽冷。”
“嗯”,阿寧點頭,眉心蹙在一起,回道:“往年的雪雖也大,但今年來的也太早了些,如此下來,這個冬天又要凍死許多人。”
她擔憂的望向窗外,見是鋪天蓋地的大雪,俨然一派雪虐風饕的景象。
“我聽聞你已經為城中百姓做好了過冬的準備”,陸霁雲緊了緊懷中的被子,将阿寧整個人裹的嚴實,低聲安慰,“我已寫信給太傅,言明遼東今冬氣候反常,朝廷會重視的。”
阿寧點頭,遼東每年少有朝廷的薪炭糧衣,若是哥哥寫信給太傅,應當會解決此事。她心下稍安,餘光裏看到桌上的信,眼睛一亮。
橘意會意地将信遞過去,小聲道:“這是午時謝侯府送過來的書信,奴婢想着姑娘要看就放在這了。”
阿寧将信拆開,見裏面信紙畫了一只憨态可掬的大貓,落筆處寫着:阿寧來時,貍奴予之。
那大貓畫的活靈活現,極為可愛,叫人一看便心生歡喜。阿寧捧着信紙給陸霁雲看,笑得眉眼彎彎。
“這人平日裏一副淡漠厭世的樣子,倒是不知道他這般幼稚”,陸霁雲神色淡淡,囑咐道:“你們是兒時的交情,他能年複一年的與你來往,這份情誼自當好好維護。只是謝纓這些年在上京沒少幹出格的事,你要注意一些。”
阿寧知道他是關心自己,點頭應下,心裏卻很好奇謝纓那般溫柔正直的性子能幹什麽出格的事。
若是陸霁雲知道阿寧是怎麽形容的謝纓,恐怕要吓一大跳。
——槍挑宮門,酒潑皇子,縱酒淩霄殿,臨街罵禦史。
這哪一樁是為人臣子能幹出來的事?
靠在一起的兄妹二人心中分別刻畫的那個謝纓此時卻是在上京的春風樓裏呼呼大睡,嘴巴裏還嘟囔着什麽該死的老頭。
樓裏的姑娘将房門圍了個水洩不通,叽叽喳喳的議論着,不一會又被一位頗為貌美的女子轟走。
“雲姐姐,就讓我們在這裏看看吧。”
“就是啊雲姐姐,這可是小謝候啊,這樣的人物我只在百曉生那裏聽說過,還從未一睹真容呢。”
幾個年紀小的女孩拽着雲枭輕的衣袖撒嬌讨饒,眼睛還不住地往門裏飄。
有人聽到她所說,問道:“可是那個‘妙年潔白,風姿昳豔’的謝慈生?你這蹄子淨瞎說,謝慈生怎麽會來這裏...”
雲枭輕是這家上京最大雅閣春風樓的東家,平日裏迎來送往見過許多的達官顯貴,便是皇子皇孫也是時有出現,只不過今日這位貴客着實讓人吃驚。
上京城誰人不知道小謝侯謝纓,少年俊美至極以至于老謝候的同僚們每天都懷疑,觀察他的官帽是不是變了顏色,而他聲名如此之盛還是要歸功于前年的一場武選。
象征着天家威嚴的淩霄殿上,他被四公主灌多了酒,冷着臉一槍挑破了武狀元的褲子,使得幾年內無人敢登武子堂的擂臺,無人敢做武狀元。
幾人說話聲音越來越大,雲枭輕正要讓她們噤聲,卻見身後那道緊閉的房門轟然打開。
光打肩頭,萬籁俱靜。
若幹年後,最小的那個姑娘經歷過跌宕起伏的朝代,煥然變化的人間,都還清晰地記得那個午後的滿眼驚豔。
紅衣少年慵懶的靠在門樘上,垂着眼皮不耐煩地笑。身前是仿若拜谒神明的人們,身後是一室藏不住的日光。
她終于知道,說書人口中的一夢華胥,不過是槍花紅穗,流星出匣,驕陽之下,我見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