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空氣中一陣沉默。
良久,齊景之轉過身來,握住她抓着他袖子的手,一點一點掰開。
“是。”他艱難地說。
“嫂嫂的陪嫁丫鬟,懷着哥哥的孩子嫁給了弟弟,傳出去,外人會怎麽看?”
黑暗中,她看不見他的表情,卻察覺到,他身形晃了一下。
柴熙筠反握回去,死死抓住他的手,一遍遍确認:“認回他,就是承認當年你父親抛棄親子,認回他,就是認回了無數的麻煩。”
“你真的想好了?”
她的手指觸到他的掌心,指尖一片冰涼。
“況且今天的事,內裏有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況。即使這樣,你也要認他?”
“我不是要幹涉你的決定,只是這一步邁出去……”想到後面的事,她很難不擔憂。
“我明白。”他聲音低沉,背上像壓了一座無形的山,滿身疲累,喘不過氣來:“可……他若真是父親的兒子,他回來,是應該的。”
“沒有什麽身份,值得跪着去渴求被承認。”
不知是不是因為白天知道了他母親的事,此刻面對着他,她心裏竟泛起一絲心疼,這事原本和他毫無關系。
齊思禮欠下的風流債,怕是連自己都不想認的。
“公主是否覺得我太過心軟?”見她不說話,他出聲問道,話裏透着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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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熙筠摸索着向前,手扶上他的腰,給了他一個鼓勵的擁抱。
“不,我對你刮目相看。”
齊昱之渾身早已濕透,在冷風冷雨裏跪着,瑟瑟發抖。
原本看到房裏熄了燈,他心裏的願景也跟着熄了大半,可既然走出了這一步,二房那邊是決計回不去了,如果齊景之不能接納他,他的下場顯而易見。
他跪在這兒,是逼,也是賭。他手裏的籌碼有限,除了對自己狠一點之外,別無他法。
房間裏再度亮了起來,齊昱之瞬間打起精神,伸直腦袋遙遙地望着,等着命運的審判。
不一會兒,一個侍女撐着傘朝他走過來,一步一步仿佛踏在他的心上。
待走近了,他一眼認出,是公主身邊的巧兒,一顆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
“請公子裏面回話。”
他一抹臉上的雨水,提起濕漉漉的衣角,卯着勁兒往裏沖,幾步便将巧兒甩在了後面。
屋裏只有齊景之一個人,衣衫齊整,端正地坐在桌旁,冷眼看着他進了屋,身後留下兩條長長的水跡。
“大哥……”他平日裏也這樣叫,只是今天這一聲,突然有些別扭。
“今天二房那邊,究竟發生了什麽?”
齊昱之兩眼一紅,眼淚唰的流了下來,顫抖着手,從胸前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遞到了齊景之跟前。
“娘親今日回去後,不知怎的想不開,竟尋了短見,我照例過去問安,一開門,一條白绫懸着,身子已經僵直。”
“爹聞着動靜過來,一眼看到了桌上留下的信,惱羞成怒,拿着劍就要殺我,我這才知道自己竟然……”
“竟然是大伯的兒子……”
齊昱之抹着淚,偷瞄了齊景之一眼,卻見他盯着娘親的遺書沉思,似乎并未認真聽他的話。
“我無路可走,這才來求大哥和公主。”
“你想怎樣?”放下手中的遺書,齊景之站起身來,踱到他面前。
見齊景之的反應和先前預想的完全不同,自己一時也摸不透他心裏的想法,齊昱之索性心一橫,跪在了地上,抱着他的腿,哭喊道:“求大哥給我一條活路。”
齊景之皺起了眉,擰着勁兒往後退,不曾想齊昱之抱的很牢,他只好用力往後撤,齊昱之一個不慎跌倒在地上。
“随我去若庭軒。”看了眼伏在地上的人,齊景之轉身走了出去。
若庭軒?齊昱之立時反應過來,慌忙起身追了上去。
若庭軒外,門口小厮睡眼惺忪地開了門,見是齊景之,瞬間清醒了過來。
“公子,老爺睡下了。”
齊景之不由分說,大步朝裏走,到了正廳一屁股坐下:“那就等在這兒,等他醒過來。”
齊昱之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杵在原地,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葉雪兒進來,一眼便瞧見,一個男子落湯雞一樣站着。
“公子,老爺剛用過了藥,一時半會兒是醒不了的。”她對齊景之說着,眼睛卻不住地往齊昱之身上瞄。
看了半晌,才想起來這是二爺屋裏那個整日跟在齊晏之兄弟倆身後,一言不發的庶子。
“無事,你回去吧,醒了差人過來叫便是。”
葉雪兒有些意外,沒想到有時候沒見,齊景之對自己說話竟然客氣了許多。
她施了個禮,轉身離開,臨到門口,又回過頭望了一眼,囑咐小厮說:“你拿件幹衣服進去,淋成那個樣子,怪可憐的。”
齊景之閉着眼,耐心等着,父親的情況,他通過柴熙筠也知道了不少,一天之中,醒着的時候極少,大部分都在昏睡的狀态,他早已做好了等一宿的準備。
不是死腦筋,只是拖着齊昱之,除了這裏,他實在沒有地方可去。
沒想到約摸半個時辰後,昏昏沉沉間,竟有人來報,老爺醒了。
齊昱之的眼睛一下亮了起來,把小厮送來的外裳往椅子上一扔,立馬跟在齊景之身後。
“父親,當年您和母親身邊的頌雨,是否有過肌膚之親。”一進屋,齊景之沖着齊思禮徑直問道。
“你……”齊思禮連着咳嗽了幾聲,臉漲成了豬肝色。
見他沒有否認,齊景之臉上閃過一絲嘲諷,一把拉過身後的齊昱之,把頌雨的絕筆塞在他懷裏。
“自己的兒子,父親還是認了吧。”
氣氛一時有些尴尬,齊昱之偷偷擡起頭,望向這個從來都是遠遠看着,從未走近過的父親,他臉色泛青,浮腫得厲害,是久病之人才有的面相。
府裏早就盛傳他病入膏肓,命不久矣,可他硬是撐着,挺過了一年又一年。
然而他悲哀地發現,這個所謂的父親,目光從未在自己身上停留過一瞬,哪怕在聽到自己是他親生兒子的時候。
“景之,當年……”他只看向齊景之,極力解釋着當年的事。
“不久她就搭上了你二叔……那時我并不知道她已經懷了我的孩子,後來覺察出不對,卻也晚了。”
一句不知道,将自己撇的幹幹淨淨。齊景之心中冷笑,不願再說更多。
齊昱之心裏卻難以平靜,他一直以為,此事齊思禮是不知情的,是娘親因着對夫人的愧疚,算計着攀上齊思安,将實情苦苦瞞了十幾年。
可是齊思禮,他居然早就察覺,卻在十幾年裏,任由他們母子在二房茍且偷生,十幾年裏,他見着自己,臉上未曾表露過一點異樣。
難道僅僅因為自己的母親是妾,是丫鬟,便上不得臺面嗎?難道庶生的子便不是子?
然而縱使心裏不平的浪翻過一疊又一疊,此刻此刻對着這對父子,他卻不敢有只言片語。
齊思禮還沒有松口。
齊昱之屈膝跪下,雙腿微微顫抖,雙手奉上頌雨的遺書,膝行着向前,膝蓋隔着潮濕的布料摩擦得生疼,今晚他已跪了太久。
然而齊思禮并沒有伸手去接,別過臉去,床前狼狽的身影,他看都不願看。
“血脈至親,卻得求着自己承認,傳出去,父親不怕被人恥笑嗎?”齊景之見他逃避的模樣,心裏僅存的一點親情蕩然無存。
“你在逼我?”
“沒有人敢逼齊家家主,兒子只是在提醒父親,世上有責任二字。”
“好……”,齊思禮連說了三個“好”字,喉嚨裏堵着一口痰,上不去也下不來,嗓子裏像石頭在摩擦一樣。
“你莫要後悔。”
從齊思禮那裏出來,安頓好齊昱之,已是後半夜。
齊景之正要回松風亭,忽聽得身後一陣腳步聲追上來。他住了腳,回過頭看,原來是葉雪兒。
“公子,老爺時日不多了。”見齊景之并未搭話,她接着說:“這次是真的。”
“為何告訴我?”
“公子莫往自己臉上貼金,我只是相信公主罷了。再說,這事我若背着你先告訴公主,那在你面前,她成什麽了?”
齊景之突然想起那次齊晏之的事,見着齊思禮病的不成人樣,他心裏難過,曾當着柴熙筠的面說:“他畢竟是我父親”。
她竟聽了進去,給了他極大的尊重。
“謝了。”
他語焉不詳,葉雪兒只當他在謝自己傳信的事,随口說:“拿錢辦事罷了。”
拜別了齊景之,葉雪兒回了若庭軒,卻見一個身影在自己門前站着,走近了,才看清是齊昱之。
先前那套濕衣服已被他換下,此刻他一身月白,挺拔如松,瞧着竟有幾分倜傥之姿,與先前狼狽不堪的模樣判若兩人。
他的身世,她之前一點兒也不知情,往常這若庭軒他來的又少,便是來了,也是躲在角落裏,是以兩人見面的機會極少。
如今細看下來,比之齊景之,倒也差不太多,尤其是那張臉。
“折騰了大半夜,公子不回去歇着,站在這兒做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