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韓仁已經準備好了一切,她麻木地跪在地上,聽着陳垣一字一句認真地念,聖旨很短,她依稀聽到了齊景之的名字。
以她當日在俞林殿上那副非齊景之不嫁的模樣,此時此刻,應該歡欣鼓舞才對,可當陳垣把聖旨遞到她面前,她卻一點也笑不出來。
她的腦海裏,全是方才在屋內看到的景象。
仵作說春兒是溺水而亡,可她的身上,為什麽會有那麽多傷痕,而且顏色深淺不一,明顯是舊傷又添新傷。
她的心裏一團亂麻,連陳垣什麽時候走的都不知道。
阿和絕不至于哄騙她,眼下需要找人重新驗屍,可放眼四周,她竟想不到有誰可以求助,十歲那年後,她第一次有了無力感。
思來想去,她只能來了乾清宮。
門口的小太監不敢怠慢,輕聲告訴她皇帝正在裏面接待使節,她靜靜地站在外面等,裏面時不時傳出幾聲爽朗的大笑,聽在她耳朵裏格外刺耳。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炷香的時間,或者更長,一個男子從裏面走了出來。他很明顯是異族人,窄袖上衣,小口長褲,頭戴一頂胡帽,上唇留着一層胡須,從樣貌上看卻是極為年輕。
從她身邊經過時,那人有片刻的停留,眼睛上下打量着,眼神裏的審視讓她如芒在背。
“三公主,陛下請您進去。”陳垣适時出現,将她從強烈的不适中解脫出來。
“筠兒是來謝恩的嗎?”一看見柴熙筠,皇帝便開口問道。
看着父皇臉上的笑容,她心裏的疑惑更深,不知先前齊景之避開她和父皇講了什麽,竟使他對這樁婚事的态度完全轉變。
可她此次前來,卻不是為了這件事。
她手裏捏着那塊玉佩,看着上面的人,突然有些猶豫。前事歷歷,趙王與父皇,畢竟是兄弟,這事他能下幾分決心,全然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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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事到如今,牽扯到皇親國戚,阿和不宜再插手,她一個人的力量終歸有限,事情最終還是會擺到父皇面前,等他裁決。
于趙王而言,他是兄長,可于天下百姓,他是君,是天,欠債還錢,殺人償命,自古宜然,即使是皇親國戚也概莫能外。
他縱然不是一個好丈夫,好父親,也該是一個英明的君主。
于是她從袖中掏出玉佩,呈上案前,将查到的事和盤托出。
皇帝的臉色晦暗不明,他凝視着那枚玉佩,久久沒有伸手去拿:“你先回去,此事我會派人去查。”
“父皇……”柴熙筠還想說些什麽,看見皇帝已經拿起桌上的奏折,又咽了回去,施了個禮退了下去:“那女兒等父皇的消息。”
出了殿門,她依舊惴惴不安,懸着的一顆心久久放不下,即使全力勸說自己除了此道別無他法,終究是難以平靜。
她回頭望向乾清宮,從這個視角看過去,大殿只剩一個角,那裏是整個大周朝的中心,坐在裏面的人,大筆一揮,便能決定萬千黎民的命運。
包括春兒的,也包括她的。
“在想什麽呢?我的三公主。”一張男人的臉突然湊到近前,柴熙筠毫無防備,吓得連連後退。
那人卻不依不饒,欺身上來,臉距她不過半尺:“公主這樣美麗,跟我回去,做本王的王妃可好?”
看清了眼前的人正是方才在乾清宮撞見的男子,言語無狀,柴熙筠身上的不适再度襲來,他既然自稱本王,想必有些身份,她不想與之有過多牽扯,便又後退幾步,再次同他拉開距離,“請自重。”
他卻不肯輕易放過她,大步朝前将她逼到牆角,湊到她的頸間,深深吸了一口:“好香啊。”
深感被冒犯,柴熙筠怒目圓睜,臉氣得通紅,擡起右手,朝着他的臉狠狠地扇過去:“放肆!”
那人卻眼疾手快,一把将她的手按在臉上,輕輕地撫摸了幾下,臉上蕩漾着笑容:“有脾氣,更好。”
柴熙筠一陣反胃,兩只胳膊胡亂地推搡着,想要從他的禁锢下掙脫出來,無奈力氣實在懸殊,最終只是徒勞。
此時她大腦飛快運轉,努力想着脫身的辦法,卻突然聽到前方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赫連王子請自重。”
赫連?她突然想起前世,她的二姐柴沅兒遠嫁塞外,嫁的正是赫連一族,然而不出三個月,便化作一具冰冷的屍體,被人送了回來。
“你是赫連炎?”
赫連炎剛被身後的聲音吸引了注意力,回頭卻看見她眼神一變,突然鋒利了起來。
“怎麽,公主認得我?”他嘴角勾起一絲笑,戲谑着問。
說話間,一個身影橫插在赫連炎和她中間,将她穩穩護在身後。她該感謝有人來解圍,可偏又是他,沈修遠。
“大周禮儀之邦,還請王子入鄉随俗。”柴熙筠有些意外,他一向待人溫和,倒是難得見他說話帶刺。
說完,回頭俯身,朝她作出一個請的姿勢:“臣送公主回宮。”
柴熙筠固然對沈修遠滿心的厭惡,但也不至于看不清眼前的形勢,什麽都沒說,在他的護送下離開了這個是非之地。
“留步!”剛走到宮道上,她便做了一個手勢,将沈修遠攔在身後。
沈修遠果然停在原地,一步都沒有多走,躬身作揖,遠遠地目送她離開。
柴熙筠獨自在宮道上走着,心裏卻像貓爪撓着一樣難受,她突然停下腳步,偏過頭,用餘光向後掃了一眼。
只一眼,便馬上回頭,加快了腳步。
春兒的事仿佛石沉大海,她去了乾清宮幾次,都被擋在宮門外,陳垣只是推說讓她再等等。
然而幾天後,宮裏卻傳遍了柴沅兒要遠嫁的消息,同前世一樣,依舊是赫連炎。
柴熙筠坐不住了,風風火火地闖進椒房殿,氣還沒喘勻,劈頭就是一句:“你不能嫁給赫連炎。”
看見來人,柴沅兒顯然有些意外:“你怎麽來了,多少年了,你可從來不踏足我這椒房殿。”
明知她陰陽怪氣,柴熙筠此刻也顧不上那許多,又重複了一遍:“你不能嫁給他。”
柴沅兒冷哼一聲,睨了她一眼:“縱然得父皇嬌寵,妹妹管天管地,難道如今還要管我嫁給誰不成?”
“二姐”,柴熙筠下意識地抓住她的袖口:“無論你與我怎樣置氣,都不能嫁給赫連炎,他……”看着眼前一臉懵然的柴沅兒,柴熙筠有種有口難辨的感覺,自己明明知道結局,卻不知該怎樣同她說。
一句“二姐”,柴沅兒臉色緩和了幾分,然後沿着桌邊坐了下來,瞥了眼桌上的聖旨:“不是誰都有妹妹那樣的運氣,想不嫁誰就可以不嫁誰。”
她沒有再像以往那樣,跟她說起話來總是劍拔弩張,這次只是陳述而已,然而柴熙筠卻沉默了。
跟柴沅兒比起來,她大抵還是幸運。畢竟在父皇面前,她還有過世的母後這張牌,可柴沅兒,什麽都沒有。
她的母親淑妃,能得妃位,全是因為在潛邸時便跟着父皇,自打父皇成了皇帝,便再也沒有去過她那裏,父皇對她大抵還有幾分尊重,也只是尊重罷了。
而皇室裏,最不缺的就是公主,一個育有公主的妃子,要比一個誕有皇子的嫔日子難過得多,後者好歹還有盼頭。
“柴熙筠,你是真心喜歡齊景之嗎?”柴沅兒突然問。
柴熙筠一時不知該怎樣回答,整個皇宮所有人都對此深信不疑,包括父皇。他們有的将其作為茶餘飯後的談資,背地裏議論紛紛,有的将其作為笑料,笑她有些不知廉恥,更有甚者,随意編排,不過是要壞掉她的名聲。
只有她這樣問。
“你若是說不喜歡,我心裏會舒服得多。”柴沅兒嘴角擠出一絲苦笑:“你若是也嫁了不喜歡的人,我總算跟你,還差不太遠。”
“我……”答案是很明顯的,她的确不喜歡齊景之,然而她能當着他的面這樣說,卻不能在旁人面前這樣說。
即使是交易,也得互相尊重。
“罷了。”柴沅兒有些倦怠:“你回吧。”
柴沅兒的反應狠狠地刺痛了柴熙筠,在她人生的前十幾年裏,柴沅兒總是憋着一股勁兒,事事要同她比,她總是不甘心,同為公主,卻要分個嫡庶,同為女兒,卻要有個親疏。
可是如今,她卻認命了。
不行,柴熙筠心裏有個聲音不斷地在叫嚣,柴沅兒不能認命,她一認命,此生便無法再回頭!
“跟我去見父皇!”她生拉硬拽,愣是将柴沅兒從凳子上拽起來。
“柴熙筠你發什麽瘋!”柴沅兒用盡力氣想要把袖子從她的手中甩出來,卻徒勞無功。
柴熙筠眼睛已經有些發紅,言語中更加激動:“你不是要同我争嗎?你現在跟我去乾清宮,去見父皇,去告訴他,你不要遠嫁,更不要嫁給赫連炎!”她不能看着柴沅兒白白去送死。
争執中,柴沅兒脫口而出:“我不嫁他,難道你去嫁嗎?”
整個屋子突然安靜下來,柴熙筠頓時卸了力,手中的衣袖滑落,她怔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說什麽?”她看着柴沅兒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