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下葬
下葬
林許願對這個借她裙子的女人是有好感的。
那天大會上夏螢問她有沒有燙傷,還主動加了她微信。林許願今天除了來還裙子,還送了夏螢一條她親手做的絲巾。
就好像上回她給孟湛茗做領帶,用她擅長之事表達歉疚或感謝,一直以來都是林許願的習慣。
——也是她這樣一個不願低頭不會講話的姑娘,真誠又淳樸的示好方式。
或許遺傳了許漫心,又經歷了幼時母親的抛棄和蜚短流長,林許願的性格冷傲倔強又不善言辭。學了設計之後,則又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由于老師很喜歡她,她便很難再獲得同學們的喜歡。
剛進入大學時有很多男生想跟她套近乎,但後來林許願跟周堯談了戀愛,對這群男生來說,她失去了可得性。對女生來說,林許願跟全年級派頭最大的千金小姐陳可喻結下了梁子,理所當然得了個被孤立的結果。
夏螢接過林許願的禮物很是欣喜。她的情商也商毋庸置疑,當着林許願的面就拆開了禮盒,把絲巾系在了脖子上。
“好看嗎許願?”
林許願點頭,“很好看。”
“謝謝你,我真的好喜歡。”她親切地稱呼她為“許願”,十分自然地拉住她雙手,“我看你朋友圈,你是設計師嗎?”
除了鐘晴以外,已經很少有女孩拉她的手了。林許願心頭微熱,“嗯,我開了一家服裝工作室,就在晚江東路上,你有時間去坐坐吧。”
兩人在學校轉了一圈,夏螢說為了感謝林許願送她絲巾,她要請林許願喝下午茶。
只見了兩次面,夏螢展現出了不同于外表的熱情。林許願以前認為的千金大小姐都應該和陳可喻一個樣,但夏螢遠比她想象中的更加平易近人。
夏螢讓林許願去找座,她來點單。
這是家新開的甜品店,林許願聽蘇檀提起過,說是紅遍了整個大學城,一般排隊都要排上一小時。
今天算好的,大概學生們都在上課,她們只等了20分鐘。
夏螢端來甜點和兩杯鮮榨菠蘿飲,還加了冰沙,是這家店的爆款,她把其中一杯推給了林許願。
女孩間聊日常特別容易拉近距離。夏螢說她是崇城人,十幾歲就跟爸媽出了國,這次是因為交換才回來的。她說着,突然想到什麽,問林許願:“許願,你有男朋友嗎?”
林許願愣住,“我,我還沒有……”
“你長得這麽漂亮,我還以為你早有男朋友了。”夏螢帶着點不可思議。
“但其實就是……還沒有。”她回道,低頭戳着盤裏的蛋糕。
“那臉這麽紅,難道是有喜歡的人了?”
“咳——”林許願差點嗆到,擡頭道,“工作室事情那麽多,我暫時還沒空想戀愛的事啦。”
她期盼這個話題趕快過去,可夏螢卻舉起了手機,“那我給你介紹,這個男人入得了你眼嗎?”
照片上,一個深棕色短發男人背靠在紅色跑車上,五官周正,姿态張揚。
林許願點頭,“還挺帥的,他是?”
“我哥。”夏螢又看了一眼林許願,收起手機道,“算了,他太花心,我還不是不禍害你了。”
她轉而将話題引向自己,說她也有一個喜歡的人,喜歡了十幾年,說是讀書回國,其實她這次是為了那個男人才回來的。
這下輪到林許願驚訝了,因為夏螢看着知書達理,又有着世家小姐的矜貴,一點都不像會為了男人追回國的樣子。
“你沒看出來吧?”夏螢喝了口飲料,既像是打趣又像是忠告,“其實我是那種,想要什麽就一定要搶到手的人哦。”
“愛情有時候也是要拼盡全力厮殺才能得到的。許願,你覺得呢?”夏螢托腮望着她。
有時人的實話會以玩笑的形式說出來。
林許願兀地擡頭,恰好對上夏螢的眼睛。
當時因為無知,刀鋒擦過還覺是清風拂面,日後真相大白時再回憶那一刻,那一刀是剛好對着她心口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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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暫的約會結束,夏螢目送林許願離開,自己去了鎏螢鐘表行。
助理帶她進辦公室,說夏承去跟進新款眼鏡的海報拍攝了。
夏螢坐在椅子上等他,開始複盤今天回收的信息。
大約五點,夏承回來了。男人戴着墨鏡,一頭暗棕色的頭發,穿了身休閑襯衣,左胸前的口袋裏揣着一只老懷表。
他一進門就看到妹妹霸占了自己的椅子,見她紋絲不動,夏承把門邊的椅子推了過來。
“來,換一個,你坐這兒。”
姿态優雅的女人看都沒看他一眼,“哥,可坐別人的椅子才舒服。”
下午跟拍站了大半天,夏承有些腰疼,他挑眉道:“哦,別人的椅子舒服,別人的零食好吃?”他擦了擦鼻子,不知想起什麽,唇角彎起,“我只知道,別人的女人好睡,起開。”
夏螢輕哼一聲,絲毫不掩鄙夷之态,“那我想知道,別人的男人是不是也是最好的……”
夏承彈了妹妹一個腦蹦兒:“我說你又在打什麽歪主意了?”
“沒什麽。”夏螢把打包的那杯菠蘿汁推給夏承,“喝不喝?別人的飲料,好喝的。”
夏承兩小時沒喝水,是有點渴了。
“你還真是我親妹妹,怕是誰不喝才帶給我的。”他一管子紮進去,嘬了兩口,回味了下,“怎麽是菠蘿味的,你不是不喜歡這個口味嗎?”
夏螢笑笑。她是不喜歡,剛剛林許願也說她不喜歡,所以這杯鮮榨菠蘿她一口沒喝。
但到底是不喜歡喝還是不能喝呢?
“哥啊,”夏螢偏頭望着夏承,“我雖然不喜歡,你知道的,我喜歡用新東西來做實驗。”
是的,實驗。實驗結果她已經收到了,正在做數據分析。當然還缺少最後一個核查人。
她眼睛烏黝黝地盯着夏承,“哥,你說你幫湛茗哥藏這麽些年,可我不還是找到她了嗎?”
“什麽?”她冷不丁的一句話叫夏承沒反應過來,他追問道,“你找到誰了?”
夏螢貼到他耳邊,說了幾句悄悄話。
“不可能……不可能……我親眼看着她下葬的!”
“是真是假,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望着震驚不已的夏承,夏螢把兩手搭在他肩上,“晚江東路上有一家叫嘲笑鳥的店,不相信的話,你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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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螢之所以迫不及待叫夏承确認,是因為她感覺自己已經無比接近真相了。
從她這趟回英國收集到的消息,或許不能100%确定林許願就是孟湛茗“已故”的未婚妻。但通過今天這頓下午茶,她幾乎可以完全确定了。
同名同姓,相同的留學經歷,況且張晚璧曾無意中跟她提起過,孟湛茗的未婚妻第一次來家裏吃飯,由于誤食菠蘿,過敏去了醫院。
林許願也不能吃菠蘿,這難道只是巧合?
剛剛她特地把夏承的照片拿給林許願看,因為夏承從前跟孟湛茗的未婚妻是有交情的。可林許願居然表現得毫無反應,是沒認出來夏承,還是她演技太好?
夏螢當然不認為林許願有表演天賦。
可夏承卻是為數不多跟孟湛茗未婚妻打過交道的人,還出席過她的葬禮。
林許願既是未婚妻,卻又不認得夏承。
那結果只有一個……
——這個女人失憶了。
夏螢感覺對上了,這就是為什麽上回她在地下車庫看到孟湛茗和林許願時,感覺他們有關系卻又不夠親密。
林許願說她沒有男朋友,所以孟湛茗雖然找到了她,卻不着急跟她确認關系,更沒有要強迫她恢複記憶的想法。
照常理而言,他們已經是未婚夫妻了,這次重逢孟湛茗為什麽不直接告知身份與她重修舊好?孟湛茗在顧慮什麽呢?有什麽是不能讓林許願想起來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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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東,孟宅。
上回孟深的壽宴結束,孟湛茗和張晚璧約好每周三晚上他會回家吃頓飯。
今天孟湛茗到早了點,在書房裏看到了張晚瓊。
沒想到雨夜一別後,他們這麽快又見面了。他看上去比那天失魂落魄的樣子好了許多。
張晚瓊說他來還之前給孟深的那副賀禮,當時他送了一幅畫。
“包裝的師父弄錯了,把我随手畫的東西當成了姐夫的壽誕禮,也怪我沒仔細檢查。”男人的語氣一如既往的溫和。
新畫攤平在桌上,是一副青山迎旭日的山水圖。張晚瓊除了是梵帝教堂的主教,還是崇城小有名氣的丹青手。
見有人來了,張晚瓊把原先的那幅畫收起,盡管動作很快,但還是有一角被孟湛茗看到了。
他不打算多留,“姐夫,教堂事多,我就不在這裏吃晚飯了。”
孟湛茗站定在門口,直到張晚瓊走出書房,舅甥倆都是零交流。
孟深讓傭人送張晚瓊走,自己沖兒子招了招手,“阿茗,來,嘗嘗我新買的茶怎麽樣!”
好茶湯色透亮,味道會從舌面散開。孟湛茗抿了一小口,道:“下禮拜我把我那邊的給您送來。”
哦,這意思就是不夠好了。
孟湛茗品過的茶是不少,看他家裏的茶具、茶葉,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兒子已經五六十了,現在的年輕人可沒多少喜歡收集這些的。
“你再試試這個?”孟深又給兒子換了一杯,“正宗的蒙頂甘露,老朋友送的,應該不會诓我。”
孟湛茗接過了茶杯,可孟深醉翁之意不在酒,勸道:“你跟你舅舅,至少在你媽面前,态度緩和點。”
“剛剛媽不在。”孟湛茗答。
“阿茗……我想你也知道,因為你舅舅做神父的事,你媽心裏有愧,她一直覺得對不起他,對不起你外公……”
“媽請您來當說客?”孟湛茗鼻翼微翕,語調中已然有了笑意。
“不不不!”孟深連忙否認。
“她只覺得對不起張家人,那媽有和你說過覺得對不起我嗎?”孟湛茗低頭,轉着手裏的茶杯,“他們一人布局,一人掩護,把許願送回國,有覺得對不起我嗎?”
“阿茗……”
孟湛茗說的是事實,兩年前,姐弟倆趁孟湛茗出差的功夫,把林許願帶離了孟家。這件事,張晚瓊是主謀,張晚璧屬從犯。
孟深也很難替夫人辯解,只能說:“你媽那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這麽多年你見她跟誰低過頭?”
孟湛茗垂下眼。是了,張晚璧女士從不道歉。作為長輩,她能主動聯系孟湛茗噓寒問暖,便是她為這件事道的最大的歉了。
“但她和我說她知道自己不應該,她又怕你發現這件事,兩年來老是戰戰兢兢,覺得當初不該瞞着你把她送回來。可你媽做的也不全是壞事,當時林許願那個狀況,送回國是對她、對你最好的選擇!”
“這些話,媽一次都沒和我說過。”孟湛茗低頭看杯裏的水,一抹幽褐遮住他眼睛,“她如果要商量,找的人也應該是我。”
兩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時間的殘酷就在于它放在不同人身上有着不同的刻度尺。
孟湛茗的兩年,是在法醫證實死亡、聖馬丁發布訃告、在種種跡象表明林許願已經死了後他還不死心尋找蛛絲馬跡的兩年……有一陣他都覺得自己腦子不好了。
孟湛茗自诩不是一個依賴酒精的人,可在某幾個夜晚他也需要靠這種短暫的麻藥換取片刻消愁。只是每次醒來,他腦袋裏就像有無數條鐵線在拉,越拉越細越繃越緊——啪,鐵線斷了,一天過去。第二日,繼續重複。
孟湛茗閉緊了眼,允許回憶的窒息短暫淹沒他。
見兒子如此,孟深也啞口了。年過半百,他突然感覺自己變成了家裏的雙面膠,貼來貼去,發現只有他自己最熱乎。
他的說客發言,孟湛茗不打算往心裏去。張晚璧若真覺得愧疚卻還是阻撓,那只能說是愧疚得不夠深。
其實關于她不同意林許願進家門的理由,孟湛茗一清二楚。
當年張晚瓊負氣進教堂确實算張晚璧拆散姻緣的結果,但更直接的原因是許漫心一言不合就嫁了人。沒有人會覺得自己才是罪魁禍首,錯總是別人的。你叫張晚璧對這個害弟弟終生不娶的女人如何不怨?
所以林許願于張晚璧,其罪有三。
罪一,她是許漫心的女兒,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
罪二,她得過很嚴重的抑郁症,精神不夠穩定。
罪三……她當初是為了錢才和孟湛茗在一起的,是用身體獲得了孟湛茗的喜歡。她既不單純,亦不磊落。
張晚璧無論如何就是不願相信孟湛茗說的話。
——“媽,她生病是因為我,不單純的是我,用手段的也是我。你要怪就都怪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