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無法靠岸
第40章 無法靠岸
城區淩晨總是彌漫着蒙蒙霧氣,參差不平的棚屋夾着坑坑窪窪的土路,一不留神就會濺一褲腿污泥。從晾衣繩擠出的縫隙擡頭看去,西區林立的高樓隔着一層天然的屏障,成了海市蜃樓般的虛影。
“五點鐘就有工人上工了,你倒是不怕被人認出來,估計不少人想知道綁了你能從讓伯爵府放多少血——過來點。”
艾唯靠近了些,秦淮擡手将她的長發随意一挽,用帽子蓋住,又把帽檐往下按了按,陰影擋住了上半張臉。
“拿大概一分錢也要不出來,他們巴不得我被撕票。”艾唯無所謂地一聳肩,“倒是你,怎麽說綁架你和綁架我都沒什麽區別吧。”
“我也的确有過這樣的經歷……很多年前了。”秦淮頓了頓,“那是我第一次殺人。”
秦月姝并沒有派人去救她,或者說有意讓她受苦,因為那是她第一次逃走,被幾個謀財的混混綁走,不知天高地厚地試圖要挾秦月姝。她被藏在草棚的垃圾堆裏不吃不喝兩天,終于意識到不會有人肯為了她的命花錢。
混混來撕票時,她用酒瓶碎片紮穿了他的脖子,踉跄着跑出去,發現他的同夥同樣成了一具屍體,秦月姝就堵在她逃走的路上,分明一開始就對她的行蹤了如指掌。
“做得好,果然是我看中的孩子。”秦月姝笑眼盈盈,滿是欣慰,“你也為自己的任性付出了代價,現在,我們回家吧。”
她講得雲淡風輕,好像只是在談論童年一件平平無奇的小事,但低頭看向自己手掌的目光中含着厭倦,擡起頭來,又恢複如常。
艾唯将她的神情看在眼裏,默然片刻,把她往身邊一帶:“小心。”
秦淮感到莫名其妙,看向路邊,碎得只剩一半的垃圾桶冒出洇濕後愈發惡臭的垃圾,讓本就不寬敞的巷道愈發狹窄,兩側的危房門扉緊閉,其中偶爾透出幾聲嘶啞的咳嗽。那片黑乎乎的垃圾堆中有什麽在拱動,像是察覺到了不屬于這裏的氣味,探出頭來,瑟縮着打量這二位不速之客。
秦淮擺了擺手:“流浪狗不會随意咬人,它們跟這裏的人一樣,很清楚怎樣才能活下來。”
艾唯笑了笑:“我忘了,你怎麽會怕狗。”
秦淮一笑,沒有拆穿她借以掩飾的謊言。
穿過這些縱橫交錯的小巷,這裏有一片“廣場”,只有幾十平米,巴掌大小,偶爾會搭幾個搖搖欲墜的秋千,但如今已經騰不出一架秋千的位置了,因為廣場緊鄰貧民窟——就是一片棚區,不如西維特酒店一間貴賓房大,棚區不斷向外擴建,像延伸出彎彎曲曲的觸角,不放過每一塊能夠用以生存的空間。
Advertisement
“你瞧,只有這片棚區永遠存在。”她朝着廣場旁那片棚屋擡了擡下巴,“沒人知道那裏究竟住了多少人,無家可歸的流浪者從不會介意疲憊時睡倒在哪裏……只要能夠活下去。”
艾唯聽出她話中淡淡的自嘲與愁緒,默默地拉起了她的手。
“棚區外有人,我們別過去了。”
秦淮向那邊望去,住宅與廣場之間拉起了隔離帶。據說某位慈善家捐出了足以買下整個東區的錢用于災後重建,自己雇傭了施工隊,沒有動用一分公款,要求只有一句“盡快開工”、這位沒有透露姓名的富豪以一己之力堵上了官員們為了撥款争執不下的嘴,政務廳集體靜默——事已至此,再不批準就不禮貌了。
結果臨開工,長老會忽然出面,駁回了捐款用于盧港東區重建的申請,理由是“不可放任來歷不明的勢力在帝國疆土之上為所欲為,哪怕是慈善事業”。
長老會全稱“烏列教十長老督察議會”,作為獨立于帝國國家機構之外的獨立監督機構,堪稱政教合一政體餘孽,在現任女王陛下有意無意的冷落之下正逐漸邊緣化,但依然有着不大不小的話語權,打着“為百姓着想”的口號,致力于給不利于教會的決議雞蛋裏挑骨頭,惡心程度比起盧港東區盛夏的蒼蠅有過之而無不及。
秦淮對此不以為意,從批款開始,到區政務廳,到市政務廳,到各個部門,再到施工隊,就好像一臺運作幾百年零件鏽透的機器,經過一個關口磨去一層皮,錢落到地上根本聽不見聲響。就算哪位慈善家像這樣慷慨解囊,長老會也不可能同意跳過‘正當審查程序’,接着又是層層剝削,這群人有的是辦法割開出資者的錢包。
“教會在東區的話語權舉足輕重,至少要做足‘愛民’的表面功夫,就算無法包攬這項工程,也可以借此對教會施壓。他們的‘守護神’心系民生,起碼會上心些。”艾唯說,“東區重建用的是柳淩雲的名義,政府和長老會積怨已久,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秦淮忍不住皺眉問:“你自己掏腰包,把功勞記在柳淩雲頭上?”
這樣的冤大頭是真實存在的嗎?
“她才是維什特爾區的管理者。”
秦淮一愣,猛地意識到了什麽,這個想法讓她大腦一白,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一把扯住了艾唯的領口。
“你——”
這話沒有任何問題,但秦淮卻真切地聽出了她的話外之音。艾唯這樣與秦月姝等人鬥一場,作為領主、作為傑菲爾德家族的掌權者,無論是為了僞裝還是發自本心,所作所為并非都是見得了光的。她毫無留戀地投身于盧港的濃霧之中,在将潰爛的膿瘡公之于衆前想的只有能彌補些什麽——可她自己的下場會是什麽呢?
艾唯被她拽得踉跄了一下,踩進泥水坑,在二人的褲腿上濺上了斑駁的泥點。她沒有開口辯解,只是安靜地注視着秦淮,直到之後的話音被生生咽下,眼中的震驚逐漸被某種難以言說的情愫所取代,她終于握住了秦淮的手腕,讓漸濃的霧氣帶走這陣沉默。
“你知道的。”
掌心冰涼,目光卻像是溫熱的。
有一瞬間,秦淮萌生出了她未有過的想法,她希望盧港的霧消散得再晚一些,晚一秒、一天也好,她可以繼續在污泥之中掙紮,換來多看面前的人一眼。可回望斑駁潮濕的東區,她又無法與自己這一瞬間的瘋狂與殘忍和解。
她這一生就像在盧港風急浪高的海面掙紮,蟄伏隐忍,直到抓住了這塊名叫“艾唯”的浮木——艾唯可以幫她實現複仇的夙願,但當她試探着奢望就這樣漂泊靠岸,卻終于想起,短暫的依偎過後,她們終将各自奔赴自己為自己設定的終點。
無力改變的,就不要說出口,讓人徒增留戀了。
“你真是個瘋子。”秦淮攥緊了艾唯的領口,又冷笑着将人推開,“不僅是個瘋子,還是個冷漠的混蛋。”
艾唯被她推得倒退半步,扶住了身後的矮牆:“這話似曾相識。”
“這說明你一如既往,從來沒有變過。”
艾唯并沒有反駁,她笑了笑,說:“有人對我說,她這輩子最恨自己的無力。”
她倒在血泊之中,拼命抓着女兒的手,語不成聲,訴說愧疚和恨意,對女兒,對自己,對将自己拖下深淵的這片黑暗——一枚忘記自己任務的、自甘堕落的棄子,沒有屬于自己的名字與過往,只剩下了麻木的自我折磨,在生命終結時把唯一屬于自己的東西套上了女兒的手指,也在這顆年幼的心上刻下了一道不可磨滅的烙印,使她在日後的歲月中每每嘗到金錢與權力的滋味,都會條件反射般感到厭惡痛恨。
“我想替她做些什麽。”
我也想為你做些什麽——看着秦淮無言垂下的眼睫,艾唯心頭微動。
她将這句話藏在了心裏。
“再陪我走走吧。”
秦淮牽起了她的手。
“天亮再回去。”
--------------------
論一些新奇的約會地點。
不要懷疑,真的是各種意義上的he(信我,我人品信得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