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黎明自泥濘中升起
第39章 黎明自泥濘中升起
這其中的操作秦月姝都心知肚明,明明就是惡心人的同時還讓她不得不感恩戴德。她可不指望艾唯投鼠忌器,這位小姐真狠起來未嘗不可能帶着家族和利維坦同歸于盡——然而艾唯竟然會幫她遮掩,這的确是她意料之外的。
艾唯肯留情面,就說明她看中了其中某處的利益;她肯為了利益動私心,就說明有交涉的餘地。但是作為別人握在手中的把柄,山上的工廠絕對不能再留,知情者也就成了隐患,必須一并清理。
這些工人都是東區的貧民,或是瘾君子,或是欠了秦月姝幾輩子也還不清的債。這樣的人在東區有許多,貧民,舞女,官員,秦月姝用名為欲望的鎖鏈将他們拖下深淵,使他們不得不将身家性命與利維坦的命運緊緊聯系在一起,這張看不見的網織就了她見不得光的權力。而被欲望所誘惑者,終究會被欲望所抛棄。
她不該來,秦淮心想。
但就算沒有她,慘劇依然在發生,并不是所有來到這裏的人都像她一樣厭惡自己——她不能閉上眼睛,不能感到無力。
“小姐,屍體怎麽處理?”
“方法不就在眼前嗎?”秦淮收回了思緒。她裹在寬大厚實的披肩裏,臉色在夜幕襯托之下蒼白異常,她看起來有些困倦,聞言一掀眼皮,将那副冷漠厭倦的表情重新粘在臉上,對着白天工程隊留下的半幹的地基擡了擡下巴。後半夜的山上極冷,她掩面咳了兩下,聲音略顯嘶啞:“動作利索點。”
“是,小姐。”
工廠在半山腰一塊相對平坦的空地,這裏臨近種植園,且有林木遮擋,是一處絕佳的據點。如今泥石流之後的山體被劈成了泾渭分明的兩半,山路泥濘染髒了鞋面與褲腿,山風撩動披肩的流蘇,她垂眼看向腳下這道上天留給盧港的疤痕。
從這裏一躍而下,她會陷進未幹的泥漿裏。
秦淮向前半步,一只腳腳尖懸空,在身後留下了一個腳印。
跳下去,她只會給身後的人留下一串腳印,幾天之後,無論什麽樣的過往都會被抹去,她不會留下一絲痕跡——無論是對這個世界,還是對她自己。
“小姐!”
身後傳來一聲急切的呼喊,秦淮一頓,撩起頭發,面色平靜地轉過身:“怎麽了?”
見她神色自若,似乎根本沒有要跳下去的意思,手下僵了僵,很快又恢複如常,報告說:“少了一個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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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了一個工人?”秦淮蹙起眉頭,跟着她向那邊走去。她環顧四周,帶來的幾十個人無聲而有序,工程隊就在山下不遠處紮營,他們的動作必須迅速。
“少了一個女工,應該是生産線的工人。”手下低聲回道,“要不要派人在附近找找?”
秦淮沒有着急回應,她在埋屍地附近站定,擡頭看向蔥綠的山林。
“小姐?”
“不用。”她回答。
這回答顯然在預料之外,她焦急的表情在臉上凝固片刻,以為自己聽錯了:“但是,小姐,如果讓人跑了……”
秦淮笑了笑,慢慢将披肩脫下裹在身前,打斷了她的話:“你數錯了,根本就沒有少人。”
手下一愣:“什……”
但是她的話還沒有說完,聲音陡然被堵在了喉嚨裏,難以置信地張着嘴,眼球僵硬地轉動着看向自己的脖子——秦淮的指甲已經割開了她的喉嚨,染血的披肩裹住她的身體,面前蒼白的女人面帶笑意,用口型對她說了兩個字。
——再見。
屍體裹着泥漿滾下山林,在泥土地上留下了一串濕淋淋的血跡。秦淮面無表情地看了一眼染血的指甲,輕輕“啧”了一聲:“秦月姝的走狗。”
這個女人對她的信任堪稱玄學,敢讓她出來滅口,還要派條狗在身邊盯着,實在讓人摸不清。
“這裏,收拾一下,不要留下什麽痕跡。”她略微提高了些聲音,手下聞聲趕來,動作利落地翻土掩蓋血跡。沒了披肩,夜風很快卷走了身上的溫度,隔着長袖,秦淮緩緩摩挲自己的手臂,她餘光留意着身邊的叢林,夜色掩蓋下,一道慌張的人影藏在林木叢中,悄無聲息地向山下逃去。
清理完血跡,手下四處看了看,目光微滞,随後又仔細地數了一遍:“小姐,我們是不是少了一個人?”
“嗯。我的披肩掉下去了,讓人給我把車裏的外套拿上來。”秦淮擡眼,和顏悅色地問,“你有什麽問題?”
手下不由自主地站直了:“不敢。您的需求是第一位的。”
秦淮掩面而笑,擺了擺手:“可以了,快點過去——天要亮了,動作快點。”
……
汽車停在樹林遮擋下的小路上,透過緊閉的車窗,可以看見等在駕駛座上那個女人黑色帽檐遮擋下的側臉。秦淮一擡下巴:“你們自己回去,告訴秦月姝,我明天去見她。”
手下紛紛回應,秦淮抄了一把被風吹亂的長發,開門上車,坐上了後座。
“你怎麽來了?”關上車門,她問。
“這話似乎應該是我問你。”
汽車緩緩發動,沿着崎岖的小路駛出山區。直到視線範圍內不見了其他車輛的蹤影,艾唯掀開帽檐,如瀑的長發從肩頭滑落,她擡起頭,從後視鏡中與秦淮對視。
“我想知道究竟是誰把你放出來的,伯特,莉莉,還是別的什麽人?”
“你已經看到了,還問我做什麽。”伯爵小姐喬裝改扮給她當司機,秦淮用起來也毫無壓力,她用手帕一點一點抹去已經風幹在手上的血跡,漫不經心地說,“你會收買人心,我也可以。”
她換了個姿勢,翹起腿,皺眉問:“但是你又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找上莫莉的?”
“和你差不多。”艾唯回答,“在知道她媽媽就在這裏做工的時候。”
秦淮偏過頭一嘁:“這女人,準備真夠周全的。”
艾唯眼神示意那塊被血跡染髒的手帕:“你表現出這個樣子,很難讓她完全信任你。”
“你如果再繼續查下去,會發現可以利用的不只有莫莉一個人。一個嗜賭成性的瘾君子父親或者母親,一個嗷嗷待哺的弟弟或者妹妹,一個在舞廳工作的哥哥或者姐姐,這在東區,算得上‘幸運’的家庭。”秦淮向後靠在椅背上,聲如嘆息,“然後年輕的孩子很快又會迷上賭博或者染上毒瘾——當然,這是在他們‘幸運’地活下來的情況下。”
這是覆蓋在盧港甚至整個帝國的膿瘡,是被華服遮蓋,但早已紮根于骨血、滲出毒血的東西。
這之後有幾分鐘,沒人再說話。秦淮疲憊地仰着頭,終于能夠在無聲的夜色之中短暫地閉上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艾唯忽然開口說:“天快要亮了。”
“是嗎,最近總是陰沉沉的天氣,我幾乎已經算不出時間了。”秦淮挑開遮光簾向窗外看去,汽車沿着盧港的邊緣,繞過了傑菲爾德莊園外的林地,栅欄圈出遼闊的林區,縫隙之中隐約可見高聳的牆壁與屋頂——這篇叢林之上,天光透過灰蒙蒙的森林,探出若隐若現的光影。
通過後視鏡,秦淮看見了艾唯的眼睛,倒映着點點燈光,那抹藍色在昏暗之中并不透亮,她卻覺得如同正在升起的天光。
秦淮很輕地眨了一下眼睛。
“但是已經這個時候了,你打算去哪裏?”她收回視線,不解地問,“你知道你的身份有多敏感嗎?你就這樣一個人——哦不,就這樣只有我們兩個人,像這樣驅車到處亂逛,難道不危險嗎?”
“柳淩雲原本計劃今夜到盧港,她的行程只有我們知道。”解釋到這裏,艾唯稍作停頓,才繼續說,“但是政務廳忽然有要事,她不得不推遲兩天才能趕來維什特爾區。”
秦淮敏銳地捕捉到了不合理之處,她皺起眉頭:“什麽要事,這麽着急?”
“暫時還不知道,但是沒關系,”艾唯笑了笑,“我們現在先去東區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