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上位者與蝼蟻
第14章 上位者與蝼蟻
秦淮的生物鐘并不适應規律生活,晚上十點,她躺在床上,輾轉反側。
她睜眼盯着吊頂天花板上的浮雕花紋,直到大腦昏昏沉沉,可閉上眼,又感覺心跳飛快。她想到了被自己損壞的竊聽器,忽然沒來由地感到煩躁,翻來覆去地睡不着,于是從床上坐了起來。
她需要安眠藥,或者來些酒也可以,必須要用些法子讓思緒平靜下來——艾唯這個不喝酒的人不明白酒精對她的意義,當然也不會貼心到為她準備。秦淮眼眶周圍隐隐作痛,僅存的一點困意也因此消散,她按着自己的太陽穴試圖緩解疼痛,想起剛來這裏時發現一樓有個酒櫃,于是決定下去碰碰運氣。
這棟房子并不算大,它是一幢帶閣樓的三層小樓,主卧所在的二樓有個開闊的露臺,站在欄杆處,伸手可以穿過透亮的月光觸碰到花園中果樹的枝葉,是個透氣散心的好去處。可秦淮并不想散心,所以哪怕看到了露臺上站着一個人,她也并沒有理會。
“這裏并沒有酒,”就像是看穿了她的心事一般,身後的人開口,聲音染着深夜的涼意,“如果你很需要,我可以讓伯特現在去買給你。”
“算了,不用麻煩伯特先生。”秦淮停駐兩秒,轉身朝露臺走去。
下午,艾唯離開了一趟,秦淮以為她會就這樣回到莊園,沒想到她竟然這麽不打招呼就闖了進來。顯然,她認為擁有這棟房子的鑰匙是理所當然的事,因為她才是這裏的主人。
此刻,她就在露臺的栅欄旁,看上去就像在發呆。她身姿筆挺優雅,不開口說話時,像極了一副令人心曠神怡的畫作——恍惚之間,秦淮注視着那張造物主精雕細琢的傑作般的臉,心想,她無比适合被永遠留在畫裏。
艾唯并沒有用香水的習慣,也沒有換下中午那身衣服,身上卻帶回了淡淡的香味——這是政務廳附近的一家高級會所常用的香氛,像茉莉花與綠茶混合的香味,香氣清郁,并不難聞。
幾天前被她紮穿手掌的男人是市長特助,據說那位沒有眼力見的倒黴蛋現在還躺在醫院裏,除了落下了殘疾,似乎還出現了一些精神問題。艾唯小姐辦事滴水不漏,“周到細致”地送上了自己精挑細選的新任特助,想來她下午正是去處理這件事了。
新鮮空氣似乎讓秦淮稍微平靜了一些,她順着艾唯的視線看向花園,這裏一直有園丁打理,盛夏已過,花圃中的玫瑰花期将盡,但月季仍在盛開,夜風渡來幽香,靜谧宜人。
這裏沒有吵鬧的音樂聲與哄笑聲,沒有令人眩暈的煙酒氣,安靜得像個夢境。
“艾唯小姐是遇到什麽煩心事了嗎?”秦淮問。
艾唯并沒有否認:“我的煩心事,大多在出現後不久就會得到解決。”
她拇指撥弄着小指上的戒指,這是她無意識的小動作,像是沉思時的一個習慣。這雙手修長纖細,骨節分明,做任何事都具有極佳的觀賞性——她皮膚白皙,傑菲爾德家主的藍寶石戒指或許很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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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想着,秦淮問:“你想繼承爵位?”
“爵位?”艾唯意味不明地一笑,随後坦白說,“我不想。”
“不是不能,而是不想?”秦淮不由得有些驚訝,但仔細想來又覺得十分合理,“的确,我想,取得繼承權對你來說應該并不是一件難事。”
“的确不難,可我為什麽要費心費力去為自己争取一項責任?”艾唯聳了聳肩,“伯爵的頭銜,會給現在的我帶來什麽好處?它給德文帶來了什麽,我想你應該很明白。”
秦淮聽以為自己理解錯了她的意思,甚至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你怕死?”
“只是不願意被身份所束縛。如果真像你所說,我怕死,那我現在就不會像這樣出現在你面前了。”艾唯面向花園,看向某一處院落,“凡是迷人的東西,總是伴随着危險,我喜歡這樣的風險——那棟房子裏,有人在看着你。看來,你的姐姐并不放心你‘夜不歸宿’。”
秦淮一挑眉:“原來那不是你派來的人?”
“你就這麽不信任我?”艾唯臉上委屈的神色并不逼真。
這位小姐身上有種奇妙的氣質,大概并不僅僅因為身居高位。若說她虛僞,她甚至連假裝都懶得認真,若說她強勢,她又将威逼脅迫隐藏在欺騙性極強的外表之下。此刻秦淮就在她身邊,被那雙動人的藍眼睛凝視着,她卻看不清其中的情緒。
“以身涉險,最重要的東西就是對任何人保持懷疑。”秦淮偏過頭,說。
一陣刺耳的電話鈴聲打破了這份寂靜,樓下的伯特很快接起了電話,随後,上樓的腳步聲響起,伯特拿着聽筒,遞到秦淮面前:“秦小姐,秦夫人說,有客人點名要見您,讓您在一小時以內到夜莺會所。”
秦淮臉上的笑意一僵。
“……我知道了。”
“您要親自與秦夫人交談嗎?”
“不需要。”她目光顯而易見地黯淡了下去,“……我會去的。”
“如果你不想去,我可以出面解決。”艾唯将她的反應盡收眼底,笑問,“你需要嗎?”
如果她真心想要幫忙,大可以直接接過電話,而不是假惺惺地征求意見——秦淮勉強提了提嘴角:“我很清楚自己對你的價值所在,小姐,不去交際的‘交際花’毫無價值。”
顯然是被她拆穿了心思,艾唯笑了起來:“你這話,說得我無地自容了。”
“我要去準備一下,晚安,艾唯小姐。”
她目送秦淮離開,直到那背影與房間中暖黃的燈光一道,隐匿在房門之內。
“晚安,秦淮。”她自言自語般輕聲說。
……
一定要她放下手頭的事親自去見的客人,多半身份特殊。秦淮在車上對着鏡子塗口紅,從秦月姝派來的司機口中得知了事情的原委。
是海登市長——林頓·海登先生的父親,他在任三年,在領主、商界與黑幫之間牽線搭橋,左右逢源,是個圓滑老道的“人才”,正如日中天,與他風流纨绔的兒子一樣,是夜莺的常客。今天他大概是在工作上受了氣,因為陪酒姑娘的一點小錯誤大發脾氣,指名道姓地要叫秦淮立刻過來。
聽說他“在工作上吃了癟”,秦淮心裏覺得好笑。多半正是因為艾唯幹的好事,作為上位者,處于盧港的權力之巅,她從來不在乎是否與人結怨,也有一萬種方法讓海登這老東西吃癟。
汽車停在會所正門的廣場上,秦淮将口紅與化妝鏡收進包裏,她今天沒帶解酒藥,但那玩意作用聊勝于無——她拉下一字肩的領口,将卷曲的長發向腦後抄,再次擡起頭,紅唇一揚,又成了那個柔媚明豔的“秦淮”。
礙于身份,海登市長不會大張旗鼓地來這種地方尋歡作樂,他低調地來,每次都要盡興,所以會叫來一幫小姐少爺作陪,包廂裏烏泱泱一群花紅柳綠。包廂中撲面而來的煙味讓秦淮狠狠嗆了一口,她低頭吞下一聲咳嗽,看見了上首沙發上那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
她立刻察覺到包廂裏的氣氛有些不尋常。海登市長左右各摟着一個姑娘,面前的幾人簇擁着一個衣着暴露的姑娘——她坐在海登面前的茶幾上,仰頭灌下一杯酒,他們哄笑着,将她的酒杯填滿,在她的嗆咳聲中拍手起哄,再次為她倒滿烈酒。
女孩臉色通紅,試圖推開酒杯,口中求饒的話已經含混不清,周圍的男男女女幾乎都是朝夕相處的同事,見狀無不于心不忍,海登不悅地皺起眉,命人撬開她的嘴将酒灌下去——秦淮走上前,不動聲色地将醉到神志不清的女孩擋在身後,伸手接過了酒杯。
“秦小姐。”海登向後一仰,身邊的陪酒女起身退下,為她讓出座位,秦淮自然地坐了下去,有意無意地貼近他的手臂,目光示意服務生把醉酒的女孩帶走。海登一擡手:“等等。”
“瞧您,和我在一起,還要這麽多人做什麽。該不會是因為我來晚了,您在和我賭氣吧?”秦淮喝下了那杯透明的烈酒,嗔怪道,“您要來,怎麽不提前告訴我一聲呢,白白在這裏等了這麽久,真是不像話。”
海登擡起肥碩的下巴:“她算個什麽東西,竟然也敢把茶水灑在我身上,你說說該怎麽罰?”
“也敢”——看來艾唯是今天是這麽幹的。
秦淮險些當着他的面笑出聲來,用一杯酒壓下了這點笑意,向他賠罪說:“瞧她的樣子,估計好多天都不能工作了,不如等她清醒過來,我帶她親自向您賠罪,或者我替她向您賠禮,您大人有大量,就原諒她這一次吧?”
女孩被兩個同伴左右架住,意識不清地喃喃自語着,捂住嘴止住嗆咳與嘔吐,海登喉嚨裏擠出一聲冷笑:“行——看在你的面子上。”
秦淮暗暗松了口氣。兩個人将女孩攙扶出包間,
“你替她賠禮,也是一樣的。”海登摟着她的肩膀,叫揮手叫來了服務生。服務生将托盤中各類烈酒一字排開,一瓶一瓶地啓開,海登的手掌不安分地在她肩頭滑動,哼笑說:“我聽說,你最近和艾唯走得很近。”
秦淮一僵,賠笑道:“您這是哪的話……”
“看來,你與她是關系匪淺啊。”海登将她牢牢箍在懷裏,噴灑出的酒氣傾軋而下,帶着陰冷的獰笑,“看來,我以後說不定也要借秦小姐的光了。”
不等秦淮仰起頭,冰涼的酒液已經順着她的唇縫灌了進去。她推拒着送到面前的手,被迫地吞咽之間,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睛。
秦月姝——她哪怕不用出面,也無時不刻不在展示自己的控制力,她無時無刻不在告訴秦淮,如果她想逃,自己甚至不用出手,也有無數種方法将她碾死,就像碾死一只蝼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