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艾唯
第2章 艾唯
不交代全名,想必出身名門,姓氏在當地十分有名。秦淮不動聲色地打量這女人,她一副放松的日常打扮,絲毫不加修飾,只有右手的小指上一枚素圈銀戒折射出着淡淡冷光——女人身上,和裝飾低調的走廊上一樣,都看不見任何家紋标識。
是普通的富商家族嗎?
“這是哪裏?”
“是我的住處。”艾唯補充道,“這裏少有人來,所以不用感到害怕。”
秦淮垂眼,報以略帶羞澀的笑:“謝謝您,艾唯小姐。”
艾唯接受了她的稱呼,微笑說:“如果想要謝我,不知是否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
“秦淮。小姐,您可以叫我秦淮。”她提起裙角,行了個正式的屈膝禮。
“秦淮。”似乎是覺得耳熟,艾唯輕聲念了她的名字,随後她擰着眉頭稍微思索了一陣,說:“我似乎聽說過你,你是德文的女伴?”
她用了“女伴”這個詞,不得不說十分委婉,并沒有當面讓秦淮為她尴尬的身份感到不光彩,堪稱體貼了。
“是的,小姐,我受伯爵先生邀請赴宴,但因為身體不适,提前離開了,沒想到在莊園外遇到了歹徒。”秦淮按着心口,露出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請問那些歹徒落網了嗎?宴會上的其他賓客沒有遇害吧?”
艾唯側頭注視着她。她有一雙天藍色的眼睛,安靜地注視着旁人時,比盧港春天最湛藍的天空還要純淨,以至于秦淮幾乎認為面前的人看透了她的內心。但艾唯很快就收回了目光,語氣遺憾傷感:“其他人倒沒有什麽傷亡,但悲傷的是,德文不幸遇害了。”
還好暗殺成功了,否則這一趟來的實在不值,秦淮暗自心想。
但她張大嘴怔愣了良久,熟練地演出一個震驚、悲傷與恐懼摻雜在一起的表情,後退了半步,靠扶住窗臺才堪堪站住,随後惋惜地嘆了口氣。
“真是可惜。”她低聲說,“實在難以置信,明明今天白天還……這是真的?”
“別太傷心了,小姐。”艾唯安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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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兇手呢?兇手抓到了嗎?”
“放心。安吉莉亞說,發現兇手時他已自殺死在了橋頭,大概是受了重傷,看不到活着出去的希望了吧。”
秦淮表面上松了口氣,忙到“謝天謝地”,轉身卻微微蹙起眉頭。
怎麽會這樣?這次配合的殺手竟然這麽不專業……還是說,有什麽隐情?
她隐約覺得這件事不對勁,包括埋伏在莊園外的“歹徒”,還有面前這個古怪的艾唯……
“你運氣很好。”
溫和的聲音在耳畔響起,與心中所想巧妙地重合,秦淮擡頭看向她的眼睛,臉上适時露出幾分沒聽清似的茫然:“您說什麽?”
她繃緊了藏在身後的那只手。面前的女人纖細白皙,估計是個養尊處優的富貴人,這種手無縛雞之力的柔弱富家女,秦淮甚至不需要用刀,就能在她尖叫前輕而易舉地劃開她的脖子……
“我是說,你受了傷,又一個人在莊園外,萬一遇上兇手,恐怕就有危險了。”艾唯竟對她的警惕與殺意毫無知覺,眼中盛着溫和的月光,“還好沒有,不是嗎?”
秦淮微微一怔。
“艾唯小姐。”
一個黑色西裝的高瘦男人無聲無息地出現在角落的陰影處,秦淮将手藏在從長袖之中,艾唯側頭看了男人一眼:“什麽事?”
“有急事需要您過去一趟。”
“知道了。但我記得我說過,不要随意進出這裏。”
“是的,小姐,對不起。”男人畢恭畢敬地彎腰致歉,語氣平板,不帶一絲感情。
“你先回去,我馬上到,以後不準打擾到秦淮小姐休息,這太失禮了。”艾唯不鹹不淡地訓斥了男人幾句,回頭征求秦淮的意見,“不介意的話,你好好休息,我先失陪了。”
秦淮禮貌一笑:“您請便。”
艾唯微微俯身行禮,轉身離開。走廊的門随之關閉,最後一塊潔白的裙角也被夜色吞沒,明暗交錯,秦淮臉上的笑容消失不見。
是敵是友?她嘴角緊繃,目光晦暗。
“艾唯小姐。”方才的男人早已等在走廊盡頭的房門外,見艾唯到來,恭敬地拉開門,“關于先生的葬禮,夫人想與您商量。”
“知道了。”艾唯徑直走進房間,在屏風後脫下睡裙。兄長亡故,她不得不按照禮節為其服喪,她不喜歡被人近身服侍,只有穿戴整齊後才有女仆跪地為她整理黑色的裙擺。艾唯偏頭對着鏡子将頭發挽起,目光落在了從妝臺旁高架擺的一枚戒指。
她面無表情地看了一眼門口的男人,後者垂手低頭恭敬地守在門前,像一臺安靜的機器。
戒指上鑲嵌了一刻拇指指甲兩倍大的方形藍寶石,內部镌刻着家紋,纏繞的雙蛇被一劍貫穿,簇擁着主家的姓氏——傑菲爾德。
這應該是獨屬于家主的标志,戴在歷任傑菲爾德伯爵的手上,它被親人的血所浸泡,仍然像他們的眼睛一樣湛藍,不曾染上一絲雜質。
“伯特。”
男人應道:“小姐。”
“把這東西拿走。”她拿起戒指随手扔出門,男人伸手一撈,才沒讓這貴重東西摔在地上:“是。”
“看好秦淮,”艾唯接着說,“安吉莉亞那邊由我去說,管好你們自己的嘴。”
“是,小姐。”
……
淩晨四點,忙碌的空氣早已充滿了傑菲爾德莊園。
相比較前任伯爵,這一任年輕的掌權者簡直勤勞得過分:每天淩晨四點起床,梳洗打扮的同時在秘書的協助下核對一天的日程安排,然後處理一部分緊急文書,六點時與家人共進早餐,看完日報後開始一天的工作——沒錯,傑菲爾德新的掌權者正是艾唯·傑菲爾德,老伯爵的二女兒。
艾唯前有四位哥哥、一位姐姐,後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橫算豎算,作為第六順位繼承人,她繼承爵位的概率微乎其微,何況她是伯爵的私生女,是首都一位風塵女所生。老伯爵在她那貌美如仙的生母去世後不知為何忽然良心大發,接回了當時年僅十二歲的艾唯。
可惜伯爵閣下那些微父愛幾乎轉瞬即逝,認祖歸宗後第二年,艾唯就被“扔”進軍校自生自滅——但作為在貧民區掙紮求生十幾年的私生女,她的生命力極其頑強,八年後,順利畢業的艾唯作為女王親衛隊的候選人歸來。
此時伯爵已經罹患重病,難得被此種殊榮喚醒了久違的父愛,再次把艾唯接回了家。這大概是老伯爵身在地下也會追悔莫及的決定,因為那之後,傑菲爾德家度過了翻天覆地的八年。
變故陡生,繼承人更替,放在任何一個豪門都是一場大戲,但傑菲爾德家的早餐格外平靜。艾唯落座時餐桌已經布置好,在旁落座的只有四哥路易斯一人。她将一衆仆人的問候視若無睹,面無表情地拿起餐具開始用餐。
“怎麽,艾唯,是不是有些不适應?”路易斯最是看不慣她這幅無禮的做派,再加上作為第四順位繼承人,他先前不得不“自願”将繼承權拱手讓人,結果對方根本不領這個情——多少人垂涎的家主戒指兜了一圈,居然又回到了他手裏。
孤零零一枚戒指,剝去了權力這層內核,只不過是個不值錢的死物而已。路易斯不得已成了個等待随時被人推出去擋刀的空殼伯爵,此時憋了一肚子火。但空殼伯爵也是伯爵,令他氣焰陡生,當即陰陽怪氣地冷笑起來:“也對,畢竟在家的這幾年比起十二年養成的習慣來說,還是太微不足道了。”
艾唯眼皮都沒擡一下,照樣吃飯,敷衍地點了點頭:“說得對。早上好,路易斯哥哥。”
毫無誠意的問安,比起問候更像是嘲諷,路易斯怒氣更盛,可礙于種種,又不能當面撕破臉,只能将手裏的餐具扔進餐盤裏:“現在未免也晚了一點,想到你剛回家那時候鬧出的笑話……
“當啷”一聲響,艾唯手中的餐刀不輕不重地磕在盤沿,她終于擡起眼,微笑道:“哥哥年歲漸長,竟然連餐具都拿不穩了,不如早日選個風景秀麗的地方,建一所療養院進去休養,以防發生什麽意外。人到了一定年紀,要多為自己打算,你說是不是呢,路易斯哥哥?”
路易斯一噎。
老伯爵說艾唯長相“七分像她那美麗的母親”,但十二歲時的艾唯是個乳臭未幹的小孩子,還沾染了一身貧民區長大的孩子身上獨有的、難以祛除且令人厭惡的陰郁戾氣。當時他們對老伯爵的話嗤之以鼻,直到二十歲的她從軍校畢業,就沒人對這話表示懷疑了。大多數初見艾唯的人都無法從她臉上移開眼,可被她這樣盯着,路易斯卻如同被毒蛇的信子舔過,手腳冰涼,動彈不得。
“你……”這話是赤裸裸的威脅了,他忘不了自己的哥哥們是怎樣喪命的,當即出了一身冷汗。餐廳裏死一般寂靜,還好在卧室用完早餐的柏莎夫人及時到來,打破了這古怪的氛圍。
德文伯爵逝世,夫人為他戴了重孝,一身黑裙,襯得她蒼白低調。可能因為“長嫂如母”在瘋子身上同樣适用,柏莎夫人是全家少有的與艾唯自然相處的人,見她下樓,路易斯如釋重負,連忙起身:“謝天謝地您來了,夫人。您真的應該多多管教艾唯……”
“好了,路易斯,你別把艾唯當成小孩子了。”柏莎夫人神色平淡,身後的女仆為她拿來了外套,“德文屍骨未寒,你已經繼承爵位,別太失禮了。”
“開個玩笑而已,哥哥,你不會這麽小氣吧?”見路易斯神色僵硬,艾唯愉快地笑了,“二哥的葬禮由你去辦最合适不過了。一個月後回首都受封,我會讓伯特為你準備一份致辭稿,由你來講述一下襲爵的始末,以免旁人對我們家族産生什麽誤會,是不是?”
路易斯面色由白轉紅:“你、你……”
膽小的廢物,艾唯心想。她放下餐具,漠然開口:“我還願意為傑菲爾德這個姓氏出力,你應該感恩戴德才對,既然拿到了伯爵的位置,就做好你的本職。”
“幾年來都是這樣,路易斯,你不會忘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