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後來(校園部分結束)
第64章 後來(校園部分結束)
喻良調去了九班。
她剛去九班時被安排在最後一排,後來挪到第一排,但無論坐在哪裏,都像是在這個吵吵鬧鬧的班級之外。三年高中還剩半年就要畫上休止符,沒人想要分心認識一個“新朋友”,尤其她帶了一身的閑言碎語。
但是喻良沒有再嘗試着融入,也默然地不去理會那些瑣碎無聊的八卦,就像之前習慣的那樣,默然地把自己縮在歡聲笑語的邊緣,收回試探着擴大舒适區的觸角,藏在書本築起的殼子裏。
只是某些夜裏夢回,她在無邊的夢裏睜開眼,或者某節瞌睡的自習課朦胧地醒來,下意識擡頭看向前排某個方向,只能看到近在咫尺的黑板,她縮着冰涼的手指會僵在原地,悵然若失——曾經做過的噩夢果然成了真。
九班和二班差了三層樓,附中不算大,有時課間操看見葉扉安被二班熟悉的同學圍在人群中,他們說笑着走過,喻良不知道葉扉安有沒有看到她,只是低着頭一聲不吭地路過。
一切好像風平浪靜過了頭,沒有她想象中的糾纏不清,葉扉安大概是個合格的“前女友”。
眼看着時間在黑板旁的“高考倒計時”中化作實質,像日歷本一樣越撕越薄,她被裹挾在名為“畢業”的人潮中,不再有過多的回望過去的機會。
考完英語的那天下午,附中接考生的大巴車停在十五中門口,她在夏季午後依然刺眼的眼光中擡起頭,後知後覺地生出幾分茫然。
她好像被什麽東西挫鈍了感官,慢半拍地融入到二班,慢半拍地學習和生活,慢半拍地後悔和自責,甚至慢半拍地生出畢業的茫然,她在四面八方傳來的陌生人的問候中緊緊捏着文具袋的一角,對面一個接考生的家長高高舉起一支向日葵,她卻無端想起了去年春末,被插到自己筆筒中的那朵芙荃玫瑰。
并不久遠的記憶好像隔着一層玻璃紙,在陽光下變得虛幻又模糊,喻良被籠罩在熾熱的陽光下,慢半拍地舉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沾了一手濕涼。
九班班主任在大巴車下等了一下午,在車上确定了人數,見她哭了,還以為是發揮失常,在車上安慰:“好啦,已經考完了,一定超常發揮,以後各位都是前程似錦,茍富貴,勿相忘,記得拿點東西來看看我這個班主任啊……”
車上一片笑聲,喻良卻覺得冷冷清清,似乎歡笑的盡頭少了一雙溫熱的手——帶她走進人群的那個人,已經不在自己周圍這片人群裏了。
天光正好,樹影斑駁,青城的初夏沐浴在海風和陽光味裏,一直都溫潤且舒适。
而喻良心想,自己的夏天,或許早在一年前就已經結束了。
……
附中高考完不興撕試卷,收拾東西走的那天學校裏吵吵嚷嚷的,教室裏留下了不少沒人認領的書本,喻良收拾書櫥時,從最角落翻出一本《高中必刷題》。
她不記得自己什麽時候把這本書帶到九班的了,本來一套的題目現在剩下地理還沒來得及做完,她随手翻了兩頁,書裏掉出一塊樹葉的碎片。
金黃的葉子早已經變得僵硬,上面黑色的墨水洇開一片,變得模糊難以辨認。喻良愣了很久,忽然把書包扔在地上,仔仔細細地翻遍了整本書,倉皇地摳出每一塊幾乎已經碎成渣的葉片。
教室裏收拾書本的學生幾乎已經走完了,落日從窗外斜斜地投進一片橙紅色的餘晖,一如這三年以來在附中的每個傍晚。可樹葉幹枯以後變得脆弱易碎,她抖落了一地零零散散的碎片,卻再也拼不出一句完整的記憶。
喻良的志願是喻宏遠和梁雁張羅着報的,在省內的一所師範。
S大附中今年高考再創佳績,哪怕不刻意去打聽,喜訊也從四面八方湧進她的耳朵,她聽說理科班出了個省狀元,文科二班全體過了自招線,葉扉安高考正常發揮,平平順順地進了省前十,是某大學招生辦親自上門搶的人——她如願和父母成了校友,就像一年前約定的那樣,但喻良成了倉皇的逃兵。
她高考發揮還算正常,卡着多次摸底考試的中間分,剛好夠到211的尾巴,最後還是沒敢冒險報211院校。但沒有人提起如果留在二班她的分數會不會更好,“二班”似乎成了他們家的一個禁忌,只要沒人提起,就能維持住虛假的和平。
這所師範離青城很近,四人寝室裏有兩個都來自省內,喻良卻沒有像梁雁計劃的那樣每個周末都回家,她慢慢開始拒接梁雁不合時宜的查崗電話,她在父母旁敲側擊“該找個男朋友”的閑聊裏保持沉默,在上課的間隙用零工和各種實踐實習填滿自己,大二上學期,她停用了喻宏遠給她打生活費的銀行卡。
喻宏遠跟梁雁發現自己給她打的錢沒被動過,剛開始有些欣慰,後來慢慢發覺事情不對勁,喻良這一年回家的頻率越來越低,年後甚至五一長假之前都沒有回家,給她打電話質問,喻良一句“我早晚都要獨立”把他們頂了回去。
盡管如此,喻良五一還是回了一趟家。女兒還是像從前一樣乖巧聽話,甚至更懂事了,卻莫名有些陌生,這種難以言說的生疏感似有若無,會彌漫在家人共處的每一個角落。
這一年的520,她的舍友晨晨要給男神表白,在宿舍裏對照着網上的教程學芙荃玫瑰,喻良回宿舍的時候三個人圍着一部手機學折紙,把彩色的紙張揉成了鹹菜幹。
喻良對着屏幕愣了好久,她下意識動了動垂在身側的手指,好像聽到了玻璃紙的脆響。
隔着三年的記憶,那句無聲的表白重新被撿起,早已變得模糊不清,她發現自己記不得那朵玫瑰的顏色,卻能清晰地回憶起那晚葉扉安手指的溫度。
等到從回憶裏抽離,她把折成的玫瑰花放在舍友面前,舍友震驚片刻,沒想到導師竟在她身邊,立刻舍棄了難懂的教學視頻,撲上來求指導,喻良無奈,只好坐下。
晨晨:“喻良你怎麽這麽熟練啊,是不是以前給人折過?”
“胡說,”阿萌第一個拆臺,“我們寶這麽有魅力,絕對是別人給她送過,然後她跟人家學的,是不是啊寶?”
“诶,良良不是沒談過男朋友嗎?”小雨驚訝道,“我一直以為你母胎單身。”
“我确實沒談過男朋友。”喻良指尖一頓,語氣平淡地說,“因為我喜歡的是女生。”
空氣好像安靜了。
喻良設想過這個場景,除了高中時幻想某天能和那個人牽着手,大大方方地向所有人宣布她們是愛人,更多的還是被家人和朋友察覺、千夫所指的噩夢,她沒想到有一天自己說出這句話時會是這麽平靜。
時間真奇妙,她垂下眼,看着綻放在手心的紅色折紙,好像透過時間的縫隙,看到了某個熟悉的人,對着她輕輕眨了眨眼睛,比了個熟悉的口型。
——喻良,你只管往前走就好。
“啊!我都沒往這方面想,”小雨震驚片刻,“那,那那那咱們宿舍母胎單身的不就我一個了?!”
喻良沒想到她會這麽反應,當即一愣。
阿萌大笑:“可不就是只有你一個,哈哈哈……”
“不行——我今年一定要脫單!”
“哎呀你們!別鬧了,還有兩天就520了,先讓喻良教我,來不及了來不及了嘛!”
喻良有生以來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主動出櫃,就是在這麽一個戲劇化的場景下,然後過了很久,喻良再想起來還是會懷疑,到底是她的舍友接受度太高,還是她從前見不到的整個社會大環境已經包容至此。
或者是兩者都有,只是曾經的她懦弱又無知——她把高二那個不一樣的自己和那本精致的立體書一起撕得稀碎付之一炬,剩下一個空蕩蕩的軀殼在往前走,但是早就把葉扉安弄丢了。
這個學校沒有相熟的附中校友,喻良也沒有參加任何社團和學生組織,她除了學習就是零工,日子過得像高中一樣寡淡乏味。
大三那年開始準備考研,幾個舍友熄燈後暢想未來,那時候喻良基本已經完全從父母身邊獨立,她躺在床上,盯着對床阿萌手裏一塊微弱的亮光,記憶忽然和幾年前的某個夜晚重合。
她鬼使神差地翻出微信,點開那個依然被她置頂的對話框,換過一次手機,微信的聊天記錄早已被清空,原來夜深人靜中總也翻不到頭的聊天記錄空白一片。
喻良在這個晚上無端生出更加濃厚的思念,在一片空白沒有盡頭的黑暗中吧陳年舊事挑挑揀揀反複咀嚼——她想見到葉扉安,想知道那個人現在在做什麽,是不是在和她漸行漸遠。
寒假她依然沒有回家,鬼使神差地買了高鐵票,一個人去了陌生的北京。
喻良也不知道自己是抽了什麽風,她對着app和地圖卷在人潮裏擠地鐵,甚至坐錯了一次方向,葉扉安的學校早就放假了,來往的學生或談笑風生或行色匆匆,學校進出要查學生證,她一個人在北京冬天的冷風裏對着陌生的校門,慢半拍地生出了幾分茫然。
身後的一輛車對她鳴笛,喻良像是被冷風吹鈍了感覺,慢吞吞地回頭,聽見保安喊“同學往旁邊讓一下”,她才發現自己擋了路,便窘迫地往旁邊躲,來時裹的外套并不适合北京冬天刺骨的冷風,她來時忘記訂酒店,提着行李穿梭在街頭,哆哆嗦嗦地找住處,實在太冷,終于鼓起勇氣鑽進了路邊的一家小酒吧。
“嗨,歡迎光臨。”
這家酒吧叫“NINE”,跟外表看起來不太一樣,好像過于安靜,不附和喻良對于這種場所的想象,好像現在才開始營業,一個女孩子坐在吧臺看調酒師擦酒杯,對她笑了笑:“喝點什麽?”
女孩有張看上去就很乖的娃娃臉,穿着件水粉色的毛衣,馬尾辮紮得高高的,年輕過了頭,簡直像個未成年,莫名有幾分像那個人。
喻良一時有點恍神,女孩“噗”一下笑出了聲,喻良反應過來自己一直在盯着人家出神,頓時窘迫萬分:“對、對不起,我……”
“小姐姐,你別對不起,這個對不起應該讓我們老板說!”
老板?喻良尴尬地看了調酒師一眼,又看了看這個女孩子……所以,誰是老板?
“沒事沒事,阿子說得對,确實是我應該對不起。”女孩從高腳凳上下來,看了看結了一層霜的玻璃門,問,“外面很冷吧?先來一杯熱牛奶。”
“謝謝……”
喻良還在糾結“酒吧裏該不該有熱牛奶”時,飲料已經被放到她面前了,喻良遲疑了半天,抿了一小口。
甜的。
年輕的老板就坐在她旁邊,好像在跟誰聊微信,絲毫沒有照顧生意的意思,也看上去也沒心思管她這個不速之客,喻良一邊喝着牛奶,感受着身體慢慢回暖,一邊掏出手機給高璇格發消息。
她們這幾年一直保持着斷斷續續的聯系,節假日互送祝福,沒有淪為完全的點贊之交,高璇格現在在北京工作,跟讀研的孟芮住在一起,就在海澱,聽說她一聲不吭地來了北京,先是震驚了半天,收到位置以後,更震驚了。
“诶?這麽巧?”這老板不知道什麽時候湊了過來,瞥見她的對話框,登時震驚地瞪大了雙眼,“你認識小格?”
喻良:“?!”
這簡直是她二十幾年來遇見過最大的巧合——這小酒吧,竟然是高璇格跟老板一起開的。
……
幾年不見,高璇格把那頭粉色卷發染回了黑色,果然是工作以後沉穩了不少,剛見面時喻良險些沒認出來。
但她性格一點也沒變,爽快地笑着給她來了杯冰可樂,喻良第一次進酒吧,喝了杯熱牛奶,又來了個冰可樂,冰火兩重天,她感覺整個人都跟着冷氣一起蒸發在了音樂裏。
“我不要這個。”她有點別扭,“沒有含酒精的嗎?”
“小格不讓我給你拿酒。”
娃娃臉老板嘻嘻哈哈地湊過來,于是高璇格過來把這位栽贓陷害且不識時務的朋友拎到一邊,喻良一邊聽到她叫嚣“等我姐姐來了一定收拾你”,一邊撚着被杯壁沾上水滴的手指。
這家酒吧跟想象中群魔亂舞蹦迪的場所很不同,客人大多都是學生,甚至有人帶着電腦在角落裏敲論文,大概是酒吧裏可樂也帶度數,喻良有一瞬間的恍惚——這裏離葉扉安的學校很近,會不會,或許,她也曾經在這裏留下過痕跡呢?
“我來這裏三年了,沒見過她。”
高璇格可能會讀心,坐在她旁邊,不動聲色地添了一句。
“……嗯。”喻良回答,“我知道了。”
“大三了吧?想來北京讀研?”
喻良轉頭看了看身後,指尖被可樂的杯壁冰得發麻。
“不了吧。”
……
第二天喻良離開了北京。
她沒有跟舍友一樣考本校,上次報志願是喻宏遠獨斷,這一次她選了遠在南方的一所師範,徹徹底底地選擇了跟曾經的自己背道而馳。
某一年暑假回青城,在一家商場偶遇了高彥。
二班跟九班每年都組織同學會,每次都會邀請她,但喻良一次都沒去過。不只是為了逃避某些事某個人,她也是覺得,自己似乎從來不屬于哪個班級——她在最關鍵的一年逃離了二班,在九班卻也像個旁聽的局外人,她沒有朋友,沒有愉快的回憶,像個游走在邊緣的笑話。
高彥跟四年前相比變了不少,他執意要請她喝杯奶茶,把冰奶茶遞給她時,終于說出了一句“對不起”。
這句道歉他藏在心裏很多年,最後成了一個遺憾的心結,每次聽到有關喻良和葉扉安的消息時都會湧上心頭翻來覆去地折磨,告訴他當年的自己是個只會逃避的蠢貨,愚蠢無知,又膽小懦弱。
或許是出于對喻良微妙的嫉妒,或許是陸文銳找到他“打聽”什麽的時候确實有過的恐慌——無論他現在找什麽借口,都會忍不住想,如果當年他能果斷地出來站在喻良和葉扉安那邊,是不是就不會有後來那麽多遺憾。
可現在再想彌補什麽,一切都已經晚了。
這些陳年舊事被重新提起,喻良卻比自己想象的能沉得住氣。她笑了笑,讓他別自責,就算那時候他說了什麽,結果多半也不會有什麽不同。
她也是這幾年才想明白的,當時她們需要的根本不是道歉。
只是她自己沒有走下去的勇氣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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預估錯誤……本來這一章應該斷成兩章的,但不忍心分開了Orz
明天不更,後天開始下一卷,是最後一卷啦~
第四卷 彼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