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那是西澤爾第一次見到母親……也是最後一次。
命運似乎如此, 生來即是永別。
即使了解真相, 知道那只巨獸是母親的克隆體了,西澤爾也再也不能擁抱她。
沒人知道, 那個克隆體為什麽會在西澤爾遇險時有那種表現, 即使蘭伯特也不明白。
他只是在絕望中懷念愛人, 克隆出來後卻更覺痛苦。
克隆體不過是借用原體的基因, 複制出來的另一個生命體而已, 不是那個人,不該擁有感情,也不該有記憶。
可惜逝去的巨獸不能再回答這個問題。
西澤爾被蘭伯特藏了起來。
比起曾經失去愛人時, 他成熟冷靜了不少, 秘密地和議會做了交易,欺騙過議會,讓議會以為西澤爾已經死在了那顆星球的爆炸中, 重新領來一個克隆體。
事實上,那時西澤爾距離死亡也不遠了。
他在實驗室中被折磨了不知多久,默林是個瘋子,不在意手下實驗體的生命, 在他眼裏, 不論是自願還是被迫,都該為自己參與了這個偉大的項目而感到榮幸。
傷痕累累, 又被一刀差點捅進心窩, 爆炸的餘波差點将他最後一口氣震沒了。
西澤爾奄奄一息, 茫然地想:我為什麽還活着?
他根據蘭伯特的幾句話, 猜出了始末,精神與肉體都受到巨大的折磨,仿佛靈魂都被按在磨盤裏磋磨,呼吸一下都在泣血。
他掙紮在死亡的邊緣,渾渾噩噩,每每想到巨獸推開他前,那雙與他顏色相近的含淚的眸子,腦中就劇痛不已,被什麽人拿着錘子一下一下鑿着般。
他受不住地崩潰起來,哭着求蘭伯特打開醫療艙,停止這個延續他生命的治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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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來沒有人告訴過他,活着會這麽痛苦。
蘭伯特幾天之間變得憔悴了不少,眉間出現淡淡的皺痕,他阖上眼,不敢看西澤爾空洞的雙眼,無數次輕聲哄他:“忍一忍,好不好?再忍一忍……”
那次瀕臨死亡的經歷讓西澤爾被病痛折磨了整整一年。
他只能躺在醫療艙裏,不斷接受治療,每天都靠營養劑輸送需要的能量。
求死不成,西澤爾漸漸變得麻木,剛開始他還會小小聲地叫痛,後來越來越安靜,連呼吸都變得很淺。他的臉色蒼白,雙手交握放在胸前,冷漠的樣子,仿佛是一具是躺在棺材裏,即将下葬的屍體。
長久的封閉與痛苦的精神折磨,讓西澤爾的精神都混亂起來。有時候他甚至忘了自己是誰,有時候一閉眼,卻又能看到那雙流淚的眼睛。
蘭伯特經常坐在醫療艙旁,和西澤爾輕聲說話。後來他把艾莉也帶了過來,兩人每天輪流陪着西澤爾。
可是醫療艙裏的小少年像已經死亡了一樣,隔絕了外界的一切聲音,他漠然地觀察着在他身邊的人,像是在看陌生人。那段時間西澤爾的記憶确實很混亂,他覺得自己都聽見了蘭伯特和艾莉說的話,又像是沒聽見,隔着層霧般。
他張口想回應,卻發不出聲音。
他失聲了。
蘭伯特慢慢地忙了起來,艾莉就整天陪在西澤爾身邊,低聲念着睡前故事,或者給他說一些外面有趣的事。直到有一天,帶回來一封信和一枚紐扣。
信封很精致,上面的印章是一朵小小的紅玫瑰。
“羅德尼家那小子托我帶給你的。”艾莉微笑着,眼中卻始終藏着憂愁和擔心,她盡量用輕快的語氣,打開那封信,“他說一定要讓你看到這封信,我念給你聽吧。”
西澤爾眨了眨眼,眸色冷漠。
艾莉的手指顫了一下,她握緊了那枚紐扣,輕輕讀出來。
“西澤爾同學,好久不見。不知道你為什麽再也沒有回學校,這次畢業典禮,我是畢業生代表,本來還想當着全校師生的面重新表白一次,到時候你可不能上臺來揍我。”
“不過你不在,我翹了大會,把向全體畢業生演講的機會讓給戴維了。戴維的演講稿丢了,臨時發揮,侃侃而談,沒幾句話是對的,還開了個黃色玩笑。全體畢業生鼓掌,比往年還熱烈。”
“畢業典禮結束後,老校長提着拐杖,追了我們三條街。平時真看不出這老紳士腿腳這麽利索,原來那根拐杖只是個障眼法,跑得比戴維家的狗還快。”
“過段時間,我就要去奧多軍校了,未來幾年都不能回德蘭星,或許畢業後更不可能回來。在此之前,我想了卻一個遺憾。”
“這是我校服上的第二顆紐扣,如果我出發之前,你還沒有退回來,我就當你收下了。”
“那天被揍時你的樣子也很可愛,不過我怕那時候把人全部掄出去表白會吓到你。現在就可以放心說了。”
“我喜歡你,西澤爾。”
年輕的聯盟元帥坐在窗臺前,在淡紫色的落英中,一個字一個字,姿态散漫,卻寫得真誠。可惜期待了一個暑假,也沒有收到回信。
紐扣也沒退回來。
蘭斯洛特心想,等以後見了面,非要個交待不可。
哪知道這一等就是十來年。
西澤爾靜靜地聽完那封信,死寂的眸子有什麽閃過。
艾莉沒有看見,她将紐扣遞到西澤爾眼前,看着往日裏漂亮驕矜的小孩兒變得蒼白又瘦弱,氣若游絲的模樣,開口時沒控制住,哽咽了:“小西澤爾……你看,有人給你表白呢。那麽多人喜歡你,快點好起來……好不好?”
說到最後一個字時破了音,艾莉差點哭出聲,強忍着酸楚說不下去,眼淚卻掉了下來。
西澤爾看着防護罩外哭泣的女人,阖上布滿血絲的雙眼,熱淚順着眼角流下,再睜眼時,那雙眸子裏似乎重新煥發了生氣,他沙啞地開口叫:“艾莉……”
那聲音很小,艾莉卻立刻聽到了。她喜不自勝地俯下身,激動不已,卻又不敢太大聲,唯恐吓到他:“西澤爾……剛剛是你在叫我嗎?你在說話嗎?”
西澤爾艱難地露出個安撫的笑容,輕聲道:“把紐扣和信收起來吧。”他望了會兒上方,聲音又含糊起來:“想我的小白了。”
當晚,艾莉回去親自做了個白色的動物玩偶,消菌殺毒後遞進了醫療艙。
西澤爾小聲說了謝謝,依戀地抱緊那只玩偶,噩夢連連了無數個日夜,終于陷入了沉沉的睡眠。
痊愈之後,西澤爾遺忘了許多事情。
他的性格也變了,警惕敏感,冷若冰霜,忘了該怎麽正常和人相處,不知道感情的表達方式,這個世界抛棄了他一次,他再回來時一切都那麽陌生。
這倒讓議會暗中觀察的人放下心,覺得這是克隆人的正常表現。
蘭伯特将米迦交給西澤爾,撫摸着兒子的頭,問他想去哪兒休養。
德蘭星繁華美麗,對于無數邊境星上的人來說,是可望不可即的天堂,傾家蕩産也想來看一次。
可是對于蘭伯特和西澤爾來說,這兒像個可怕的牢籠,壓抑逼仄,令人窒息。
西澤爾已經忘了送信的人和那顆紐扣,他想了許久,腦海裏隐約竄過什麽,他抓住模糊的尾巴,回答道:“奧多軍校。”
蘭伯特隐藏了西澤爾的身份,改名換姓,帶上艾莉發明的可以改變容貌的小玩意,将西澤爾送進奧多軍校中。
奧多軍校有許多分支,西澤爾和蘭斯洛特正好在不同的分支裏,遙遙相隔。
除去錯開的那一年,他們倆人在校園中或許無數次擦肩而過,卻沒有發現過彼此。
再次回憶、說起這些事時,西澤爾心如止水。
不是忘卻了自己的仇恨,有些東西壓在心底,總會爆發,只是現在還不是時候。
話音落下,西澤爾也水到渠成地恢複了那段模糊的記憶。
他不是忘記了,只是在重遇蘭斯洛特之前,不願再想起。
星船內一片安靜,米迦躲到西澤爾的懷裏,小毛團一顫一顫的,像是在哭。西澤爾戳了它一下,警告這小毛球戲別太多,轉頭去看蘭斯洛特,發現他低着頭,背着光,表情隐藏在陰影裏,看不真切。
西澤爾遲疑着叫他:“蘭斯洛特,你……”
腰間一緊,他被蘭斯洛特緊緊地扣進懷中,感受到對方的身體在微微顫抖。
西澤爾愣了一下,安撫地拍了拍蘭斯洛特的背:“沒事,我活下來了……別怕。你給我的紐扣和信,還留在家裏,沒有亂丢。”
蘭斯洛特的話一向很多,和米迦一起唠叨起來,恐怖的二重奏往往讓人腦仁疼得生不如死。
此刻他卻沒有開口,只沉默地将他的小孩兒抱緊了。
如果西澤爾推開他,就會發現蘭斯洛特的顫抖不是在後怕。
那雙煙灰色的眸中充斥着壓抑暴虐的怒意和殺意,許久才退回心底。
他抱着西澤爾,心疼得不知所措,一時間都不知道該怎麽對待他眼裏易碎的珍寶了。他輕輕蹭了蹭西澤爾的肩窩,閉上眼。
夜深了,星船裏靜悄悄的,隔絕了外界,似乎連風聲也靜了下來,只有隐約的巡邏士兵的腳步聲。
西澤爾歪過頭:“蘭斯洛特?”
“……謝謝。”蘭斯洛特終于開了口,他虔誠親吻西澤爾的發頂,溫柔的吻慢慢移到耳廓,他将人死死嵌在自己懷裏,語氣也很溫柔,“謝謝你,西澤爾。”
他低下頭,和西澤爾相抵着額頭,煙灰色的眸子裏溫柔如水:“我很高興,你願意相信我。”
在遭遇那些事情後,還願意相信他。
直到現在,蘭斯洛特才發現,自己得到的是多麽來之不易的信任。
可惜西澤爾在感情上确實接觸不良——他和蘭斯洛特對視了幾秒,不能理解蘭斯洛特在扯什麽淡,只好意思意思地哦了聲,敷衍地點點頭:“不客氣。”
蘭斯洛特啼笑皆非,深深吸了口氣,無比慶幸他的小西澤爾掙紮着從地獄邊緣爬了回來看,願意再次與他相遇。
也無比痛恨那些讓西澤爾經歷了這些的人。
蘭斯洛特撫摸小動物似的,輕撫着西澤爾,面上帶笑,心裏卻冰冷一片。
西澤爾有些困了,窩在蘭斯洛特的懷裏,閉上眼,包圍着他的氣息讓人安心,他放下一切戒備,模模糊糊地睡了過去。
蘭斯洛特拿起薄被,動作小心地給西澤爾蓋上,臉上的笑容徹底消失不見。
他沒有表情,望着星船窗外的夜色,心想,早晚,你們都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