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日落
第6章 日落
一晃又過去了許多天,忘塵峰的日子看起來依舊平淡無奇,可那僅僅是看起來而已。在辛姮眼中,這忘塵峰已然是這蒼潭山上最奇特的存在了。
這裏有太多秘密了,而她卻連個頭緒都沒有。本想着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可她連最開始的一步都遲遲未能邁出。
她看不懂燕渺。既看不懂她的人,又看不懂她的心。一無所知,又該如何着手套話呢?
畢竟,她來蒼潭派,是有任務在身的。可這些日子過去了,她是一點和那物件兒有關的蛛絲馬跡都沒發現,每日只是在這忘塵峰消磨時光。
“若是空手而歸,家裏那群小人定要笑話我,”辛姮心想,“可我如今只能接觸到她,她卻又這樣讓人捉摸不透……實在是太為難人了。”
辛姮就這樣一邊練功一邊想着,她不禁有些生氣,氣自己出師不利,就這樣被絆住了腳步。于是,她不由得擡頭看了一眼在一旁看她練功的燕渺,想象着各種從她身上套話的路數。
可惜啊,她想了大半日,卻連個正經法子都想不出來。燕渺的性子實在是奇特。辛姮看她,有時覺得她又傻又蠢,竟然一杯就把自己灌醉,給人可乘之機;可有時,她又覺得燕渺深不可測,一舉一動一颦一笑似乎都另有深意,比如她明明靈力充沛,卻在天庭連番敗北……她實在是摸不準。可不知其人真情真性,又該如何對症下藥呢?
想着,辛姮又想起了槿秦寫給燕渺的那張帛書。那帛書既然加了密,想必定是和燕渺有關的要緊之事,是個不錯的突破口。可她前些日子偷偷去破解那帛書的時候,卻難得地碰了壁,她左思右想,卻怎麽都破解不了。
難啊,實在是太難了。
“徒兒,你分心了?”燕渺的聲音突然傳來,辛姮猛地擡頭,看向了她,只見燕渺正立在廊下盈盈笑着,懷裏還抱着那九節狼。
辛姮只覺得可笑:最愛分心的人,怎麽竟發現她分心了?
說來奇怪,每次燕渺盯着她看的時候,都難得地專注,極少分心。辛姮實在是不解,就算她是她的第一個徒弟,她也不至于這般關注吧?
“弟子知錯。”辛姮連忙收了法術,對着燕渺行了一禮。原本載歌載舞的傀儡猛然墜地,一動不動,一聲不吭,失了所有的生機。
整個院子頓時安靜下來。燕渺的目光追随着那墜地的傀儡,忽然愣住了,一言不發的。
辛姮見她出神,又見她眼中只看着那傀儡,便忙俯下身來撿了起來。燕渺懷裏的九節狼也适時地在她懷中動了動,喚回了她的神智。
“師尊?”辛姮小聲地喚了一句。
“啊,我,”燕渺一時間有些語無倫次,她放開了那九節狼,順手理了理自己的頭發,這才又做出了平日裏一貫的親和的模樣,“我剛才是吓着你了嗎?怎麽連傀儡都掉了。”
“不曾,”辛姮颔首說着,“師尊教訓的是,弟子的确分心了。”
“為何分心?”燕渺問。
辛姮着實沒有想到燕渺會這麽問。她擡起頭來,看着燕渺,看似認真地答道:“忽然想起家了。”
既然燕渺醉酒時嘴裏念叨着回家,她不如就把話題轉過來。
“想家了?是啊,人之常情。”燕渺垂了眸,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又問,“你家是什麽樣子的?”
辛姮随口答道:“弟子家住蠻荒之地,終日烏雲蔽日,難見日光。草木低矮,山石峭利,時常狂風大作,黃沙漫天。雖然氣候惡劣,但好在地大物博,還算豐饒。”
“聽起來不是宜居之地。”燕渺說。
辛姮笑了笑:“和蒼潭山比起來,的确不是。但那畢竟是家,終究是和其他地方不同的。”
“是啊,家終究是和其他地方不同的。”燕渺雖然是微笑着說着的,但卻略有失神。
辛姮見了,連忙趁熱打鐵,追問了一句:“師尊的家是什麽樣子的?”
燕渺聽了這個問題,卻只是搖了搖頭,又微笑着答道:“就是這裏。這裏就是我的家。”她說着,搖了搖鈴铛,喚來了剛被她放跑的九節狼,又對辛姮說:“徒兒,你繼續練功吧,我去給紅紅找些新吃食,換換口味。”
她說着,轉身就走。看似飄然而去,實則倉皇逃離。
“這借口也太随意了,”辛姮看着燕渺的背影,心裏想着,“不過,我只問了這一個問題,她便匆匆躲避,看來這問題對她來說很是重要。我如今還沒有和她相熟到讓她可以推心置腹,一上來就問這個問題似有些唐突……”
辛姮想着,手裏不自覺地擺弄着那傀儡。“這樣的問題都無法讓她敞開心扉,更遑論那更隐秘的問題?還是得先從不那麽敏感的問題入手,才好接近她。”她想。
午後,燕渺便又帶着九節狼去峰頂了,只留了辛姮一人在那小院裏看書。辛姮把那書翻了個遍,總算找到一處可以提問又讓她看起來沒那麽蠢的問題,而且還避開了“長生不老”和“昆吾”。
她特意等到日落時分才去了峰頂。這還是她第一次來峰頂,峰頂的景象和山腰上可着實不同,這裏只有低矮的樹木,彎彎曲曲地趴在山上,還有幾只烏鴉在空中盤旋,好不蕭瑟。而燕渺正坐在懸崖邊的一棵枯樹上,靠着樹幹,背對着辛姮,朝着西邊太陽落下的方向。
“師尊?”辛姮小聲喚了一句,可燕渺好像并沒有聽見。
辛姮無法,只得又向前走了幾步,可那九節狼卻突然出現,一把抱住了她的腿。辛姮低頭看向那九節狼,又蹲了下來就要揉揉它的腦袋。可那九節狼卻一下子躲了開來,又向前跑了好幾步,到了那枯樹下,伸出爪子拍了拍那樹。
辛姮會意:“是要我上去找她?”
九節狼點了點頭。
辛姮不由得一笑,卻又問那九節狼:“你怎麽不上去?”
那九節狼卻把頭一扭,看向了枯樹邊的已被破開的竹子,又回頭看向了辛姮,仿佛在埋怨辛姮打擾到它吃飯了。“原來是在用餐啊,”辛姮笑了笑,“那便随你吧。”
沒辦法,誰讓這九節狼可愛,忍着吧。
辛姮想着,縱身一躍,便到了那枯樹上,落在了燕渺所倚的樹幹後,又繞到了一旁的樹枝上立穩。“師尊,弟子冒昧打擾了。”她低着頭,恭敬地說着。
可等了良久,燕渺都沒有理會她。她不禁有幾分奇怪,擡頭一看,這才發現,原來燕渺已在這樹枝上睡着了。在夕陽下,她的面龐更顯柔和,只是她雙目緊閉,眉頭微蹙,看着卻像是有心事。
辛姮也無奈搖頭:這師尊怎麽在這裏都能睡着?她身下的那根樹枝,看起來還挺細的,她也不怕摔下去。
“師尊?”辛姮又小聲地喚了一句,可燕渺依舊雙目緊閉。
辛姮見燕渺一時半會兒是醒不過來口,只得在一旁坐了下來。一陣風吹過,辛姮看着燕渺的側顏,心裏忽然生出一個大膽的想法來。她随手變出了一根羽毛,又用靈力驅使着那羽毛到了燕渺面前。
等燕渺自己醒來不知要等多久,她可沒那耐心。
羽毛湊近了燕渺的臉,在她鼻尖上點了點,可燕渺一點反應都沒有。辛姮見了,忙又将羽毛上移,在她的眉間劃開劃去。可燕渺仍沒有反應,辛姮便更加大膽起來,又用羽毛故意在她額頭上寫了個“蠢”……反正沒有墨水,她可以盡情鬧騰。
許是這回動作太大,燕渺總算有了點反應。辛姮看見她眉毛輕輕動了一下,便忙收回了手。靈力一收,那羽毛便輕飄飄地随風遠去了。
“該醒了吧?”
辛姮心想着,又調整了下坐姿,讓自己更舒服一些。可她剛坐好,忽然有一陣更猛烈的風吹過。燕渺正是将醒未醒之時,又是坐在這樹枝上,根本沒有防備,便被這風吹得向側邊一歪。重心一偏,她不受控制地向下墜去,而她身下是萬丈懸崖。
“诶,師尊!”辛姮忙喚了一聲,先是一躍,本能地伸出手去一把攬住燕渺的腰,又在空中向後一退,帶着她穩穩地落在了地面上。
燕渺總算在這時醒來了。她微微睜開眼睛,見面前是辛姮,不由得有些詫異,問:“徒兒,你怎在這裏?”
辛姮聽了這問話只覺得無語,但她依舊恭敬地答道:“弟子來尋師尊,有事求教。”
“哦?”燕渺若有所思,卻又看向了她腰間的那只手,那只手依舊緊緊地攬着她,“那你為什麽要摟我的腰?”
辛姮連忙收回手,答道:“弟子見師尊無意間從樹上墜下,便來接……唐突師尊了,還請師尊莫怪。”
“墜落?”燕渺擡頭看了看那枯樹,又微微一笑,“原來我又掉下來了。”
竟然不是第一次掉下來了。“那你還不長記性,在這樹上睡覺?”辛姮心想着。
只聽燕渺又回答着她剛才的話,道:“這有什麽可怪罪的,我還要多謝你才是呢。”她說着,看向了夕陽餘晖,沉默片刻,開了口:“太陽又落下了。”
她語氣淡然,可辛姮卻總覺得她聲音裏有着無限的落寞。只一瞬間,她便把先前準備好的問題抛在腦後了,脫口而出便問了一句:“師尊為何喜歡看日落呢?”
燕渺聽着,只是望着天邊的夕陽,看着那金色的光一點一點地消失在視線之內,不知不覺又走了神。辛姮也不說話,只是循着燕渺的目光,也看向了那天邊。
天色黯淡下來。良久,燕渺終于回了神,才開了口,回答道:“太陽尚且有東升西落,可為何人卻喜歡追求什麽‘長生不老’呢?”
辛姮想了想,回答道:“或許,太陽的東升西落,不應比作人的生死,而應比作人的作息?太陽是無情的死物,因而可以長久,可人卻不同。人要經歷生老病死之苦,因而超脫于這苦,便成了許多人夢寐以求的事。”
“你倒是頗有見解。是啊,這的确是大多數人的想法。他們知道人間之苦,所以才想跳出人世外,可……”燕渺說着,卻頓了一下,又搖了搖頭,自嘲一笑,“罷了。”
“師尊?”雖然燕渺沒說出口,可辛姮已猜出了。那沒說出口的下半句話是:可她不同。
雖然只相處了幾日,但她已察覺到了燕渺身上那與衆不同的特質。
她總是輕輕笑着,對誰都沒有架子,一副溫和可親的模樣;她也有些我行我素,不喜世俗的規矩,常有驚人之舉,也是個清疏出塵的人。前者在世人眼裏是輕浮,後者在世人眼裏是散漫。
可那都是表象。辛姮說不準這些表象是否是她刻意的僞裝,但她很确定,這只是表象。
辛姮不止一次看到了那表象下的落寞和疑惑。她身上的那些落寞,盡數化成了暮氣。是了,暮氣。她看起來對所有人都很親和,可當這種親和變成了一種普遍存在的态度時,便成了同疏離一般的存在。而那些看似讓她沉迷于其中的小法術,也并不能讓她開心。她最喜歡的事情,竟是在這荒涼蕭瑟之地,聽着烏鴉哀嚎,坐在枯樹上,看着遠方的夕陽……甚至還要時不時地體驗一把從樹上墜落的感覺。
真是暮氣沉沉,毫無生氣。
辛姮倒是能理解幾分這種心情,或許這和她曾遭遇一場滅門的動亂有關。經此大變,難保不會有怪異之舉。
若說,落寞和她的身世相關,那麽疑惑呢?那些奇奇怪怪的問題,那些本是常人眼裏不值得深究的問題,那些和她切身相關的問題,為什麽讓她困惑不已?
常人知道人世之苦,所以才想跳出人世外,可她不同?為何不同?
“對了,我還沒問你,你來找我,想問什麽呢?”燕渺依舊是那副親和的模樣。
辛姮的思緒被驟然打斷,她看着燕渺,如今腦子裏只有和她相關的問題,再無其他。她現在所有的心思都在不知不覺間放到了燕渺身上,至于來時絞盡腦汁準備好的問題,她已經抛諸腦後了。
“弟子,弟子想問的是,”辛姮支吾了半晌,才終于想起來她準備好的那個問題,“弟子看書上說,修仙時,悟道和靈力缺一不可。那二者孰輕孰重?弟子修煉這麽多年,從未鑽于悟道,只一味練習術法,如此這般可會有損害嗎?”
燕渺聽了這話,愣了一下,卻又笑了:“我也曾問過掌門師尊這個問題。”
“不知掌門如何作答?”
燕渺想了想,答道:“掌門說,若是一味修習靈力而忽視悟道,便會心性不穩,很可能會走火入魔。”
走火入魔?辛姮聽見這四個字,眼底不禁流露了出一絲輕蔑來。“弟子只聽說過走火入魔的事,但從未見識過。師尊,走火入魔當真很可怕嗎?”辛姮故意問着。
燕渺答道:“這便不知了,我也未曾見過真正的魔。只聽人說起過,說那些魔族嗜殺成性,暴虐無常,為禍六界,人人得而誅之……”燕渺說着,嘆了口氣:“可這僅是傳聞而已,誰又知道真假呢?”
辛姮聽到最後一句,終于松開了自己方才逐漸握緊的拳頭。她依舊是恭敬地低着頭,應了一句:“原來如此,弟子多謝師尊教誨。”
“好了,太陽落山了,我們回去吧,”燕渺說着,十分自然地挽過了辛姮的手,“你也辛苦一天了,該早點休息。”
辛姮的身體不自覺地一僵――她這師尊真的過于平易近人了。但如今也由不得她反抗,她只能乖乖地任由燕渺挽着手,在越發昏暗的天色下,一步一步往回走。
她并不自在,但那九節狼看起來倒是挺開心的。在兩人身前身後打着轉奔跑着,活潑極了。
“師尊。”辛姮忽然又開了口,停住了腳步,轉頭看向燕渺。
“怎麽了?”燕渺問。
辛姮低着頭:“弟子以後也想陪師尊一起看日落。”
燕渺愣了一下,忽而又展顏一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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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姮:每天都在尋思怎麽套路師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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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大家上次那麽配合我!多了幾條評論我好開心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