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相生
第4章 相生
那手帕覆在辛姮的面上,她得以窺探她的內心。
辛姮從來沒見過這樣特別的記憶。
那裏白茫茫一片,好似是霧氣。又好像是別的什麽。她說不上來。在那迷蒙的景象裏,她隐約看到了一個人影立在遠方。那影子很小,也不知是離得太遠的緣故,還是那影子本身就這麽小……除此之外,辛姮便什麽都看不到了。
“怎會如此?”辛姮想着,就要凝神再探。她不相信一個已修成長生不老之體的仙人,記憶裏會只有這一個畫面。可結果讓她大失所望,不論她怎麽努力,她能見到的依舊只是這個影子。
“莫非是太久不用,學藝不精了?”辛姮不禁開始懷疑自己。但說起來,她還從來沒有失手過。
也罷,既然只能看到那個影子,她就要把那影子看得清清楚楚。她要看看,究竟是什麽影子,對燕渺這般重要。
想着,辛姮便又發了幾分力,不斷地接近那影子,想要一窺那影子的真容。可這次努力的結果要比前幾次都慘烈的多:她只是嘗試着略微靠近那影子,她頭腦中便是一陣刺痛,像是被那影子重重一擊。
那刺痛來得突然又猛烈,仿佛是要在她腦袋裏鑽出個窟窿一般,并且有愈演愈烈之勢。辛姮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的疼痛,她無力抵抗,本能地向後躲閃,撤了所有的法術離開了那霧蒙蒙的世界,又一把将那帕子從眼前扯了下來丢在了一邊。
她緊緊地抱住了自己的頭,那裏銳痛難忍,周身靈力在剎那間便亂了,兩股力量糾纏在一起,似要扯碎她的五髒六腑。辛姮實在扛不住這般痛楚,連忙勉力坐起,運氣凝神。不知過了多久,她總算是将那躁動的靈力壓制了下來。可這時,她已是面容憔悴、疲憊不堪,額間已遍布了密密麻麻的細汗……這實在是很耗費精力。
若單是耗費精力也便罷了,可有那麽一瞬間,辛姮甚至覺得自己要死了。
她擡起手來,用袖子擦了擦細汗,又扭頭看向了被她丢在一邊的帕子。那帕子被孤零零地丢在一邊,看起來并無異常,只是一方普通的不值一提的法器。可辛姮卻心有餘悸,這帕子方才可是把她折磨慘了。
“莫非這上面下了禁制,專門防着明物之法?”辛姮想着,又把那帕子抓了起來,“也是。她就算是個不成器的廢物,也是蒼潭派的長老,是昆吾家最後的血脈。她自己沒本事做這些,但總有其他人替她張羅。”
想着,她又想起了槿秦來,不由得冷笑一聲,把那帕子随手往懷裏一塞:“我看那槿秦長老就挺在意她的,怎順着她、寵着她、由着她……到底是不一般。”
辛姮想着,向後一躺,躺得端端正正。她攬過了被子,又閉上了眼睛。“不能輕敵,”她想,“還是要從長計議。”
她來蒼潭派的目的并不單純。因為這不純的目的,她萬事都要小心,一舉一動都要深思熟慮……所幸她早已習慣了謹慎行事。
她是來找一個很重要的法器的。而這法器的故事自古以來便只是流傳在少數人的口中,未見經傳,連廣為流傳的傳說都算不上。
前些日子,她家中長輩不知怎麽得了重要的線索,說東西可能在蒼潭派。她也不怎麽了解這法器,只知道,長輩很在意這東西。既然如此,她就一定要拿到,不達目的不罷休。
如今蒼潭派排得上名號的只有掌門和三位長老。掌門閉關,戚雲在天庭任職,槿秦代行掌門之權,燕渺則是這四個人裏最靠不住的。算起來,她若想達成目的,最好的選擇是槿秦。她本想着拜入槿秦門下,潛伏其中見機行事,她甚至已把槿秦的經歷喜惡都研究了個透徹……可命運弄人,她卻陰差陽錯地拜入了燕渺的門下。
燕渺、燕渺……還真是難辦。除了那些傳聞,她對燕渺,真是一點都不了解。估計在世上,也沒幾個人了解她。
還是得先摸清她的路數,再下手。
天已大亮,燕渺才緩緩睜開了眼睛。一睜眼,便見那九節狼在她頭頂,輕輕用腦袋蹭着她。燕渺笑了笑,翻身坐起,一把将那九節狼攬入懷裏,問:“今日怎麽想起叫我起床了?”
燕渺一向起得晚,因此若有什麽重要的事,這九節狼便會來叫她起床。其實她也不是嗜睡,只是她覺得自己醒着和睡着也沒什麽區別,一樣的渾渾噩噩,因此就算醒了也不願睜開眼睛。
那九節狼在她懷裏打了個滾,又從她懷裏跳了出去落到了地上,向外走了幾步又對她頻頻回首。燕渺會意,站起身來,随手拿了木簪绾了頭發,拿帕子拭了面,只穿着入睡時所着的輕衫便跟着九節狼的步伐便向外走去。她并未更衣打扮,在忘塵峰,她已習慣了如此。反正這忘塵峰也不會有什麽人來,自然是自己舒服最重要。那些莊嚴厚重的衣服,她實在是不喜歡。
沒走幾步,燕渺便聽見了院子裏傳來的舞劍之聲。她不禁有些詫異,低頭看了那九節狼一眼,便又擡起腳步向外走去。剛走到門邊,她便瞧見了穿着蒼潭派的白衣、收拾齊整的辛姮正手持一把長劍,在院子裏的桃花樹下舞劍。看她樣子,應當已練了一會兒了。
“倒是個勤勉的孩子。”燕渺口中念着,順勢抱臂向門邊一倚,眼裏卻只盯着辛姮,微笑着欣賞着她的劍法。辛姮的招數幹淨利索,劍風淩厲,絲毫不拖泥帶水。
燕渺瞧着,不禁滿意地點了點頭,又輕輕開口喚道:“徒兒。”
辛姮聽見燕渺喚她,便向燕渺的方向看了過來。看見燕渺立在那裏,她連忙收了劍,又垂首行禮:“弟子拜見師尊。”
她現在裝得乖巧,可她早就聽見燕渺的腳步聲了。舞劍時,她也曾瞥見燕渺的身影,只見燕渺慵懶地立在門邊,長發只別了一個簪子又自然地垂散而下直到腰間,睡時的衣服也未經更換,竟只是個寬松輕薄的白色長衫,身形若隐若現……辛姮見了她這般随意的打扮,不由得心裏一慌,忙收了目光,繼續做戲。
她這師尊還真是不怎麽“尊”。人家的師尊,不管是嚴肅還是和藹,總歸是和自己的徒兒有些距離的,師徒之間界限分明。這燕渺可倒好,随意散漫,根本不來世俗的那一套,這該讓她如何是好?
這是辛姮正式入門後的第一天,誰能想到自己的師尊在第一天便這般穿着打扮與她相見?
但讓辛姮奇怪的是,燕渺在這樣随意的打扮下輕輕笑着,看似溫和可親,但卻莫名給人一種疏離感……仿佛是懸崖邊的蘭草,看似近在咫尺,可卻萬萬不能接近。
“這般容貌……如果她不是蒼潭派的長老就好了。”辛姮想着,依舊做出恭敬的模樣來,口中問道:“師尊有何事吩咐?”
“倒也沒什麽。”燕渺輕笑着說着,又一步一步邁下了臺階,步履飄然,到了那桃花樹下,立在了辛姮面前。她把辛姮上下打量了一遍,又看了看那劍,問:“怎麽這麽就早起來練功啊?”
這還早?如果不是擡頭看太陽的動作會太明顯,辛姮一定會看看天色确認一下自己沒記錯時間。
辛姮颔首答道:“弟子已習慣如此。日出時便起來練功,日落時再休息,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從未停歇過。今日是弟子入門第一天,聽說蒼潭派弟子歷來勤勉,弟子便更不敢懈怠了。”
燕渺只是微笑:“倒是刻苦。”
“不敢當,比弟子刻苦之人大有人在,弟子只是盡力而為。”辛姮說。
燕渺聽了,沒有答話,只是一轉身坐在了一旁的小石桌邊,變出了一個玉杯來,杯裏無色無味,看起來是清冽的山泉水。她拿起玉杯抿了一口,卻又有些恍神,像是自言自語一般地問着辛姮:“你說,求仙之人,求的究竟是什麽?”
她說完,不由得微微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辛姮愣了一下,随即反應過來,這可能是一個接近她的好時機,一定要投其所好。想了想,辛姮回答道:“弟子想,或許是為了長生不老?”
畢竟燕渺幹啥啥不行,除了長生不老和那張臉以外,便是一無是處了。想來燕渺在長生不老一事上一定有自己獨特的門道,她如此回答,一定能讓燕渺多說幾句,她也好多多觀察她。
燕渺看起來是個很簡單的人,但辛姮總覺得燕渺沒有她表現出來得那般簡單。如果燕渺是個扮豬吃老虎的行家,那她絕對不能輕敵。不然,稍微一個不謹慎,她就會一敗塗地。
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嘛。既然對方可能是個扮豬吃老虎的,那她也要扮豬吃老虎來讓對方放松警惕,借此機會,摸清對方的路數。
卻不想燕渺并沒怎麽在意“長生不老”這四個字,她只是在聽見這四個字後眉宇間閃過一絲落寞,随即又笑盈盈地問辛姮:“那你又是因何求仙?”
辛姮見她如此問,便低了頭,回答道:“為了家人。”
“家人?”
“是的,家人,”辛姮颔首說道,“弟子父母早逝,這些年只有一個義母相伴。義母對弟子期許甚高,弟子便來了這裏。”
“為了家人的期許……”燕渺喃喃念着,似有些失神。
辛姮看她模樣,猛然間意識到自己可能說錯了話,戳到了燕渺的痛處。燕渺是昆吾家最後的血脈,而昆吾家早在二十五年前的那場動亂中被滅了門――燕渺是唯一一個活下來的。
昆吾家都死絕了,她早就沒有家人了。
辛姮不禁有些後悔,她覺得自己這兩個答案似乎都不怎麽讓燕渺滿意。可話已出口,她只好連忙去想補救的辦法了,口中輕喚了一句“師尊”,腦海中卻還在不斷地想着措辭。
“對了,有件事還沒問你,”燕渺卻根本沒聽見辛姮的話,她看向辛姮,問着,“你從前修習的主要是哪一系術法?”
辛姮連忙答道:“弟子從前學得雜,各類術法都會一點,但最順手的應當是火系。”
“火系?”燕渺有些驚訝,她把辛姮打量了一遍,卻又笑了笑,“我瞧你這性格,還以為是土系,不曾想竟是火系,還真是看不出來。”
土系?是覺得她踏實嗎?那……看來她的僞裝還是挺成功的。
只聽燕渺繼續說道:“不過這倒是巧了,我是木系,木火相生,你我師徒還算有緣。我可能教不了你太多火系的術法,但各法門之間有相通之處,你若學會了,便可舉一反三。”又問:“你的火系法術修到什麽境界了?”
辛姮自來了蒼潭派便一直裝愚守拙的,如今自然也不肯多展示太多,但她也不想讓燕渺看低了她。于是她左看右看,在地上尋了一塊石頭,捏在了手裏。手上一用力,便有一小團火燒了起來,剎那間便将那石頭燒化了。
“弟子獻醜了。”辛姮收了法術,恭敬地行了一禮。
燕渺看了卻是一笑:“很不錯。你在我這裏倒是屈才了,你該去兜率宮,太上老君便再也不愁煉不化石頭了。”
辛姮聽她如此說,忽然想起先前聽過的燕渺在天庭連番敗北的故事。她不由得好奇起來,一個沒忍住,便開口問道:“不知師尊能否讓弟子見識一下師尊的木系術法?”
燕渺很顯然會些小法術,可辛姮只想看看傳聞是否屬實。
燕渺聽了,似有些為難,但她還是回頭看向了不遠處的那棵老槐樹。如今還不到槐樹開花的日子,這小院裏也只開了桃花杏花。
“也罷,便依你。”她說着,手指向那老槐樹輕輕一點。一陣微風吹過,辛姮霎時嗅到了一陣濃郁的槐花香,定睛一看,只見那滿樹的槐花都開了。
哦,還是有點本事的。雖然不是什麽大本事,但也并非一無是處。
“那她是怎麽在天庭一敗塗地的?莫非她也如我一般,是故意的?可連個小侍女都打不過,這裝得也太過分了吧?”辛姮暗暗想着,她越發覺得燕渺難以捉摸了。可越是如此,她便越想一探究竟。
她想着,看向了燕渺,卻見燕渺正望着那老槐樹上一樹的槐花,神情悲戚起來。她正奇怪,剛想開口問一句,卻見燕渺一揮袖子,那一樹的槐花落下,紛紛砸進了泥土裏。
辛姮實在沒料到她會來這麽一出,那槐花不過才開了片刻,怎麽就又毀了它?她看向燕渺,卻見燕渺已全收了那悲戚的神色,正笑意吟吟地看着她,依舊親和,仿佛方才那一瞬間的悲戚全然只是辛姮的錯覺。
“你想先學什麽法術?”燕渺問。
辛姮想了想,連忙颔首答道:“弟子并非出身名門,所學甚雜,對仙家之事不甚熟悉。弟子想先學些常識,然後再學術法。”
“常識?”燕渺只是微笑,但辛姮看不出她內心的波動來,她總是這樣淺淺笑着的,仿佛沒有自己的喜怒哀樂一般,也就只有方才提及“長生不老”和讓槐樹開花之時,她神情略有落寞。其餘的時間裏,她都是一副表情一個模樣,不急不躁,好似對什麽事情都不在意一般。
辛姮實在是摸不透她這個師尊。
只見燕渺搖了搖腰間的鈴铛,喚來了那九節狼。九節狼一到兩人跟前,便先去蹭了蹭燕渺,随即便轉到了辛姮腿邊,圍着她轉,看起來倒是開心。
“紅紅,”燕渺輕聲喚着,“去幫我把我剛入蒼潭派時,師尊贈我的書取來吧。”
九節狼聽了這指令,連忙飛快地奔進了屋子,不一會兒就拖着一個大箱子走了出來。九節狼在那箱子面前顯得十分嬌小,辛姮見了九節狼努力拖着箱子的那模樣,只覺滑稽,不由得輕笑出聲。随即她便意識到自己如此似有些失禮,便連忙斂了笑容,走了過去,幫九節狼抱起了那箱子,轉而到了燕渺面前。
“師尊,是這個嗎?”她問。
“是的,”燕渺回想了一下,點了點頭,又對辛姮道,“這箱子裏的書挺多的,若是要看完只怕得花些時間。但蒼潭派每年還有一大考,到時弟子切磋比試,若只看書怕是會耽誤……”
“弟子早上練武,下午看書?”辛姮忙接了話。
燕渺卻只是微笑:“你自己安排便好。若是有不懂的,只管問我便好。我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她說着,想了想,又補了一句:“有的東西,我可能也不會。但你放心,我會去問槿秦師姐的,如今,她是這蒼潭山上除了掌門以外,最淵博的人了。”
槿秦?這語氣,聽起來她還挺敬佩她的。
正想着,卻見燕渺忽然站起身來,道:“今日你先看看書,熟悉一下這裏,瞧一瞧有沒有什麽缺的。若是要找我,便去峰頂。明日我再正式教你,你放心,我會盡力的。”
燕渺說着,拂了拂衣袖,便要走。
辛姮卻覺得奇怪,連忙問了一句:“師尊去峰頂做什麽?可要弟子随行幫忙?”
燕渺的身形頓了頓,但她并沒有回頭。
“也沒什麽,”她聽起來依舊是在輕輕笑着的,“我去峰頂,等日落。”
啊?
辛姮還沒反應過來,燕渺便已飄然而去了。那九節狼回頭看了看辛姮,便也跟了上去。一大一小兩個身影,便這樣消失在了辛姮的視線中。
等日落?
辛姮還沉浸在這三個字給她的震驚之中。如果她沒記錯的話,這燕渺是才起來吧?如果她還沒失了智的話,那現在應該連正午都還不到吧?
現在就去等日落了?
辛姮立在原地,抱着那裝滿了書的箱子,百思不得其解。怎麽會有這麽奇怪的人啊!
她從前萬般警惕,凡事都早做打算從長計議,盡力做到算無遺策。如今,她卻遇上了這麽個讓人捉摸不透的師尊……
算是遇上對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