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033
時清辭讀書時候的确很喜歡及時行樂。
可工作後,這四個字行不通了。你想行樂,前提是同事,領導都不來找你,根本沒有清淨的時刻。
他們要的是今天考慮明天可能有的問題,要的是走一步看三步的計劃。
但是現在一身輕松的時清辭可以撿起那句話,反正愁也沒有用。
她人在外地,那事兒也不好在電話裏溝通,她怕把時衢氣個好歹。面對面交流時,至少可以察言觀色,遏制一些沖動。
接下來幾天,謝朝真忙着去秋口收集跟傩舞,傩面相關的文字,影像資料。
其實時清辭想跟謝朝真一塊兒去,可難以啓齒,畢竟謝朝真那一個圈子對她來說,只有陌生。
她自己出去玩了一天,但始終提不起心情,同樣的景致,沒了相伴而行的人,餘下“無聊”二字。接下來索性去了商店買齊工具——這邊多得是美院來寫生的學生,紙筆花架等一應無缺。時清辭到了僻靜的地點支了個攤畫畫,她原本只沉浸在自己世界裏,哪知道不長眼色的狂蜂浪蝶湧來,七嘴八舌地詢問。時清辭不耐煩,整個小板子寫上“五十一位”,耳畔總算是少了吵鬧聲。
看得是花海,畫得是人。
時清辭想将回憶訴諸于筆端,可畫不出那刺痛她心扉的缺陷,也畫不出希冀中的美滿。
她的思緒是被驟然在耳畔響起的聲音打斷的。
“您好,是五十一幅肖像畫嗎”
時清辭: “……”她就随便立了塊牌子。她挑了挑眉,默不作聲地打量着對方。
是個高挑的短發女人,背着旅行包,笑得很陽光。時清辭注意到她包帶上以及手腕上的彩虹手鏈,遲疑片刻,誠懇說: “亂放的。”
女人的臉上出現一抹失望之色,她朝着時清辭鞠了一躬說: “對不起,打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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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沒有,”時清辭想了想,比了個“五”,笑道, “不值五十,是五塊。”
女人詫異地看着時清辭,只當她開的價格是開玩笑。她沉吟半晌,說: “那老師替我畫一張”
時清辭問她: “有什麽要求嗎”她已經是很熟練的業餘接單人了。
女人聞言心動,看時清辭的笑很親和,她試着再邁出一步: “能不能再加一個人”
時清辭滿口應下: “可以。”她朝女人身後看了幾眼,也沒見她的同伴過來。
“她不會來。”女人的語調有些懊喪,小心翼翼地從背包的夾層中取出一張照片遞給時清辭。
時清辭掃了一眼,照片約莫是五六年前的,看地點明顯是某高校的池邊,兩人親昵地依偎在一起,清澈的眼神中并沒有憂慮。
女人故作平靜道: “如果她在的話,大概也是那樣吧,沒什麽變化。”
時清辭聽得心一沉。陌生人的故事再感懷都跟她無關,對方也不會需要她的安慰。時清辭抿了抿唇,沒多問,只是從女人手中接過照片,輕輕地夾雜畫板左上角。
女人的傾訴欲很強,太多的情緒積壓在胸腔,想要找一個宣洩口。
時清辭安靜地聽着,下筆描摹女人以及照片中的人。
“我跟她是六年前分開的,大學還沒畢業的時候就跟家裏出櫃了。我媽沒同意,直接斷了我的經濟來源,她家裏則揚言要打斷她的腿。一開始,我們覺得愛能夠克服所有,家裏不給錢,那就想辦法勤工儉學。可賺錢哪有那麽容易尤其是平常花錢大手大腳慣了……最後我沒堅持下去,跟她分手。”
“我那時候覺得替她好,沒為她着想。我家裏沒再提這事兒,就當我年少輕狂。我聽說她還在抗争,心裏有點沒滋味。我跟她說沒必要再堅持下去,反正我們都散了,她沒聽,直接把我拉黑。”
……
時清辭擡頭看了眼,心想,是個正常人都會這麽做。
女人讀懂時清辭的眼神,笑容多了尴尬。她知道自己的舉動很冒昧,但是在看到對方筆下兩個女人的時候,猜測對方和自己是同類人。
大部分的故事都沒圓滿的結局,女人也一樣。
“她出事的事情是我媽告訴我的,我想去看她,但是她拒絕了。”
“有的人分手了還有機會在同一個城市重逢,可是我們不行。她不讓我看最後一眼,她在怪我。”
作為傾聽者的時清辭控制不住替這陌生的兩個人感到難過。
她看着女人失魂落魄的模樣,沒忍住說: “可能是不想你傷心。”
女人耷拉着眉眼沒說話。
這樣她更心痛,她寧願被深深恨着。
女人輕嘆一口氣: “這些年我一有空,就去曾經她提到過的地方,可惜最後到的只有我一個人了。”
時清辭再度被這句話觸動。
她跟謝朝真之間像這樣,可又不是這樣,至少她們同行了。
女人問: “你是一個人過來的嗎我看到你剛才的畫了。”
時清辭搖頭: “不是。”
女人羨慕道: “真好啊。”
時清辭抿唇,其實也不太好。她想了一會兒,才說: “跟我前任。”
女人: “……”她掩住傷懷,疑惑地看着時清辭,問, “你們要複合”
時清辭: “我不知道。結遺憾後也可能是釋懷,然後可以頭也不回地向前走。”
女人: “你不準備做什麽嗎”
時清辭認真說: “我現在想回家。”
-
時清辭很想回去一趟。
在回到民宿後,她看到謝朝真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想回家”。
謝朝真微怔。
她知道會跟時清辭分道,她不能因為自己的事情将時清辭拖在蚺城,可驟然聽到時清辭的話語,仍舊一恍惚,心髒像是被一根刺紮了一下。謝朝真垂着眼睫,平靜道: “明天嗎”
時清辭用力一點頭: “嗯。”
她沒問那女人叫什麽,也不想去追究故事的真假,她覺得自己有必要做些事情。
跪坐在床上的時清辭沒有捕捉到謝朝真神色間短暫的變化,深吸一口氣後,和謝朝真說今日的見聞。 “沒去景點,也沒有拍照片,我……賣了一幅畫。”其實時清辭不想收錢,可那女人執意要轉賬給她。
“畫的什麽啊”謝朝真一挑眉,自然地問,态度與前兩天相差無幾。
“肖像畫。”時清辭說,她跟謝朝真轉述了聽來的故事,情緒不免再度陷入低谷。
謝朝真放輕聲音: “真遺憾啊。”她瞥了時清辭一眼,又說, “也許只有搭夥過日子才能得長久。”
時清辭皺眉: “你在說将就嗎”
謝朝真看着她笑了一聲: “要是能将就還會等到現在嗎”她情緒不高,沒和時清辭提傩舞,拿了衣服就去洗澡。
蔓延的情緒就算是垂落的水珠,剪不斷,可能得等到一切幹涸。
謝朝真從浴室出來的時,時清辭還維持着之前的姿勢,全神貫注地看手機。謝朝真也沒喊她,摸到吹風機就開始撥弄潮濕的頭發。
時清辭猛然間擡頭,她從床上滑了下來,蹭蹭蹭跑到謝朝真的床邊,想從她的手中接過吹風機。
可謝朝真沒有松手,肌膚貼到一起,頓時蹭出一連串火花。
時清辭低頭看着謝朝真說: “我明天要回家。”
謝朝真抿了抿唇: “你說過了。”見時清辭沒有松開的打算,她手上的力道一松。手指像是一尾游魚從時清辭的掌心滑了出來。
時清辭又說: “很快就回來。”
水珠滴落,在領口洇開一團,單薄的布料緊貼着瑩如玉的肌膚……時清辭的視線像是被火一燙,忙不疊地縮了回來。
謝朝真蹙眉,越發猜不透時清辭的心思。她不緊不慢地撥着濕發,說: “你把民宿當家了還回來幹什麽”
“你不是沒結束嗎”一句話脫口而出,時清辭的心怦怦亂跳。等了幾秒鐘,沒等到謝朝真的回應,她又說, “我還沒玩夠。”怕聽到不願意聽見的話,時清辭打開吹風機的開關,嗡嗡的聲音頓時将房間填滿。
謝朝真沒繼續問。
與她有關的,時清辭後面會讓她知道。
與她無關的,她也不必知道。
-
第二天是周末。
時清辭起了個大早。
前幾天都是謝朝真替她買早餐,這回輪到她表現了。
也沒收拾行李箱,時清辭背了個包就走。
她其實有點私心,如果出現意外,她還能和謝朝真保持聯系,而不是塵歸塵,土歸土。
下了高鐵後,時清辭直接打車回老家。
時衢沒在家,一貓一狗倒是在院子裏撒歡,見了時清辭,客兒熱情地撲了上去,貍花貓則是露出個冷豔高貴的神色,只給時清辭看她的腦袋。
“你不是在外面玩嗎怎麽突然回來了”回家的時衢納悶地看着時清辭,聽到屋裏的動靜差點以為進了賊。
時清辭已經做好心理準備,可就這樣站到時衢面前的時候,又什麽話都說不出了。
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時衢的皮膚變得松弛,皺紋一點點地爬上她的臉,白發變多了,連染發劑都蓋不住。
她們相處的日子一天少一天了。
“媽。”時清辭喊了一聲,帶了哭腔, “我真失敗。”注定要辜負一個人的期待。
時衢見時清辭哭,吓了一跳,擡手拍了拍她的後背,開玩笑說: “被人甩了”
“沒。”時清辭擦去眼窩裏蓄着的淚,她深呼吸一口氣調整情緒, “我有事給你說。”
時衢搬個椅子坐在陽光下: “你說。”
時清辭看着她,恍惚間回到很多年前。
每次拿着試卷回家報成績,簽字的時候,時衢都會安靜地在院子裏坐下。
有時候在擇菜,有時候在打毛衣。
考得好她興高采烈,考得差在時衢開口前就先哭。
這回也是交一張卷子,只不過是人生的。
她注定要讓時衢失望。
時衢很溫和地問: “怎麽不說話”
時清辭咬了咬唇,心情變得無比焦灼。
呼吸急促起來,心髒跳動,像是密集的鼓點。
她的臉漲得通紅。
“我,我是——”腦袋開始暈眩,耳朵裏出現嗡鳴。她怕時衢聽了出問題,可她在開口時候就面臨一個難關。
時衢原本還是從容的。
可看到時清辭的臉忽然間漲紅又在眨眼變得慘白,也吓得不輕。
她站起身扶着時清辭要她進屋去休息。
時清辭反握住時衢的手,那句話終于擠出來了。
“媽,我是同性戀。”
像是開了閘,眼淚頓時作洪水傾瀉而下。
“媽,我是同性戀。”時清辭無意義地重複着, “是同性戀,我不可能改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