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019
謝朝真沒有失望。
她設想中未來的時清辭的确與現在截然不同。
她以為她喜歡的只是那種朝氣蓬勃的張揚和棱角,她以為她在意的是不受拘束的自由和灑脫,但當她遇到這類和幻想中時清辭幻影疊合的人時,她只會産生欣賞,根本無法投入任何的愛戀。
褪去了記憶強行塑造的朦胧面紗後,時清辭身上有她預料之外的疲憊和沉寂,少年人的意氣風發被消磨殆盡,她被強行拉回現實。可破滅之後,她不是失望,而是開始心疼時清辭。可她很沒用,被拒絕一次後就不敢向前了,于是陷入一半陷在過去,一半麻木地走向未來。
謝朝真收回手,坐在時清辭的身邊。她替時清辭倒滿酒,又找到遙控器打開電視。屏幕裏正在熱播青春偶像劇,畫面明明暗暗,将兩人的神色掩住幾分。在主角們的對話裏,謝朝真的聲音響起:“畢業前,我到過你學校門口。”她的眼眶已經濕潤了,将眼窩裏的淚水憋住,不讓它滾下來。
時清辭不知道這件事情,她沒有詢問,只怔怔地陷在沙發裏,聽謝朝真借着醉意繼續傾訴。
重逢後,她們的對白幹癟得可憐,萦繞在她們之中的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默。言語的力量有時候過于淺白,難以表達內心情緒的萬分之一;可有的時候又太沉重,能壓垮她們自诩可以扛起任何事的雙肩。
謝朝真又說:“我想看看你在的城市,也想再看看……”剩下的一個“你”字很輕,轉瞬就被電視的背景音吞沒。謝朝真低頭喝酒,緩了一會兒才說,“當年我以為你快又能再見,從沒有做一個正式的告別。”
時清辭的眼睛已經被淚水模糊了,她一直在躲避謝朝真的視線,可在這一刻擡眸,顫聲問:“所以你請我來是告別的嗎?”
“我想過開始一段新生活,沒有誰能夠停留在原地。可為什麽無法往前了?是因為沒有告別嗎?”謝朝真的聲音中多了迷茫,她不知道要拿時清辭怎麽辦,記憶裏充斥着搖動她整個青春的甜笑,再也沒有人能夠取代。“你呢?這些年遇到了什麽?”她轉了個話題,此刻她能意識到自己不甚清醒,但是問出來的時候,她仍舊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輕松。
時清辭說:“玩游戲、工作加班。”她單調的生活乏善可陳,一直在兩點一線中奔忙。她學會戴上面具,跟同事保持着一個不近不遠的關系。她好像已經忘記如何跟人敞開心門了。
謝朝真說:“你進了幾次醫院。”
如果是詢問,時清辭會選擇否認。可謝朝真的語氣中充滿篤定,不知道從哪聽來了消息。她會給謝朝真展現自己的部分動态,但從來不會說壞事。怕她不關心,又怕她獨自擔心。“胃病、結石、小車禍。”時清辭輕描淡寫。在謝朝真詢問細節前,她提起一個人,“我們部門有個妹妹,在我住院的時候陪床三天,事後她跟我告白,我沒答應。”感激是一回事,愛是另一回事,她心中有放不下的人,憑什麽讓人等呢?
時清辭說完後,直勾勾地看着電視屏幕。
她等謝朝真問為什麽,可謝朝真什麽都沒有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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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她又藏起自己的心事。
她們的聲音小去,再怎麽分辨,都是屏幕上傳出來的臺詞。本來是謝朝真倒酒,時清辭接過就喝,慢慢地,變成她主動将杯子滿上。她已經顧不得去想會不會在謝朝真的跟前失态,只想一醉方休,将所有的煩惱都抛掉。
這是一個亂七八糟的晚上,就像她們理不清的關系。
時清辭和謝朝真都是窩在沙發中睡的,宿醉以及吹一夜空調後的幹燥、頭疼如潮水一樣沖來,時清辭擡起沉重的眼皮沒動彈,軀體的酸疼比思緒更早一步醒來,像是經歷風暴的摧殘。時清辭掀了掀毛毯,她的動作将近在咫尺的謝朝真驚醒,四目相對,須臾,時清辭啞着嗓子說:“早安。”爆發的情緒在暗夜裏洶湧,等到日光下,就徹底地收縮起來。她控制着面部的神情,盡量不露端倪。
謝朝真應了一聲:“早。”看了眼牆上挂着的鐘。臨近十點,是她往日不曾有的懈怠。她起身活動四肢後,收拾茶幾上的空瓶子。
時清辭低着頭整理衣服上的褶皺。她很仔細地将褶皺捋平,像是要借此拂去她跟謝朝真之間的溝壑。可留下的痕跡,沒那麽容易消掉的。時清辭忽然間變得驚惶,她觸電似的縮起了手指,沒敢看謝朝真的神色,她說:“我回去了。”
謝朝真沒什麽表情,她點頭:“嗯。”
踢踏的腳步聲在空寂的客廳裏回蕩,時清辭倉皇地踏上逃離的路,依然沒有留下任何告別的話語。她合上了門,有那麽一瞬間以為自己的心髒也會驟停。背抵着冰涼的門輕輕喘息,在聽到電梯處傳來的動靜時,她才匆匆忙忙地往前跑,沒來得及看一眼與她擦肩而過的人。
直到門關上,謝朝真才收回視線。
她沒有忘記昨夜的對話,她觸摸到了時清辭掩藏的過去,體驗着她的悲歡。可她和時清辭的距離沒有變得更近。原來她們是一樣的,都在掙紮着,都試圖去擁抱那失去了對方的未來嗎?可為什麽成功不了?
門鈴響起來的時候,謝朝真快步過去開門。
可在看到來人那雙布滿笑意的臉時,謝朝真的神情起了細微的變化。
危崖騰起了嘴角,笑:“沒想到是我嗎?”
壓在了門框上的指節因為過于用力而發白,片刻後,謝朝真才側了側身,說:“抱歉。”頓了頓,又說,“你在客廳等我一會兒。”有那麽一瞬間,她以為時清辭折回來了。她察覺時清辭有很多話要對她說,可最後什麽都沒有說。
危崖笑意更濃,拍了拍謝朝真僵硬的肩膀,打趣道:“怕什麽,更邋遢的樣子都見過。”
謝朝真也笑了起來:“那哪能一樣?”這一晚上都在喝酒,沒怎麽睡好,臉上一定會很糟糕。謝朝真只能失禮地扔下客人。等到她收拾完出來的時候,危崖坐在沙發上看書。謝朝真歉疚一笑,一邊燒水一邊跟危崖說:“久等了。”
危崖道:“我冒昧上門,你沒怪我就好。”
謝朝真知道危崖抵達H市,也給了她自己家的地址,沒想到她這麽快就上門來。她沒問原因,只是關切道:“活動怎麽樣?”
危崖唔了一聲,懶洋洋道:“差不多了,沒什麽需要我來處理的。我偷個閑,趁機跟你還有驢友見一面。”
謝朝真挑眉看她:“今年春節又是在外?”
危崖點頭:“回去一直被催呢,沒什麽好惦念的。”她目不轉睛地凝視着謝朝真,又說,“你反正也閑着,要不要跟我一起出發啊?往B市那邊走,一路向北。”
屋中安靜片刻,危崖又笑說:“不去就算了,我到時候給你發照片。”
謝朝真:“好啊。”
危崖一臉遺憾:“可惜我攝影很爛。”
謝朝真安慰她說:“鏡頭哪比得上雙眼看震撼?”
危崖跟謝朝真寒暄了幾句後,終于将話轉到正題。她說:“你回來得很急,真的不準備過去了?我以為你一直想遠離故土,是什麽留下了你?”
謝朝真對上危崖那雙仿佛能夠看透人心的眼,半晌無言。
危崖将合着的書本放到茶幾上。
是《親密關系》,看得出來主人翻了很多次,執迷的人總是迫切找尋一個答案。
“忘不掉的人?走不出的事?你應該對自己好點,人總要學會跟自己和解。”
謝朝真抿了抿唇,她不太喜歡跟別人談論這樣的話題,尤其是危崖。在危崖的目光下,她總覺得自己的心思無處遁形,而僞裝只是一種自以為是。如果回來的時候她沒有遇到時清辭,她或許會真的會像自己以為的那樣心平氣和。可石子再度落入心湖,砸開了冰封的水面,蕩起一圈圈漣漪。好像能釋懷,好像不可以,她自己也說不清。
危崖給謝朝真留下喘息的空間,她沒有步步緊逼,話題一轉,又回到未來的“旅行”上:“你想要什麽樣的紀念品?算了,問你你也只會說 ‘随便’,也不知道跟誰學的懷習慣。”
跟時清辭學的。謝朝真心中有答案。
好的、壞的,她都刻印在靈魂裏,然後不知不覺中染上對方的色彩。
危崖一挑眉,說:“走神了啊。”
謝朝真歉疚一笑,她的精神不好,越發容易心不在焉。
危崖又問:“介意我開窗嗎?”屋子裏的酒氣很濃,她其實進來就看到了空瓶。昨天謝朝真在跟同學聚會,可散了之後仍舊獨自喝酒,大概遇到一些不痛快的事,但回憶只在現實痛苦的時候才顯得美好啊,很多人的回想都是一次又一次撕裂傷疤,要麽麻木,要麽痛徹心扉。
謝朝真不怎麽怕冷,她一點頭,沒等危崖這個客人動手。
開窗的時候,她的視線不由自主地向對面那棟樓落去。
她知道看不到時清辭,但還是想看。
她好像陷在了一種清醒的沉醉裏。
時清辭昨天提到“告別”,那麽昨夜是最後一次相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