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宋子玉轉過身去,笑容清淺,仿佛剛才那句話不是出自他口,對方始影道:“眼睛可好些了?”
方始影隔着那層紗,只看見他朦朦胧胧的影子,輕輕回道:“已經能瞧見了,多謝費心。”
方始影微移蓮步,又回顧了宋子玉一眼,向前去了。宋子玉便跟在她身後,兩人沿着河岸漫步,手下自覺離得遠了些。此處光線昏暗,方始影摘下那紗。
“方姑娘,怎的也到了此地?”宋子玉問。
方始影答得簡短:“故人居于虛陽城內,我想來看看她。”
宋子玉見她方才買燈時神情恍惚,不是歡喜樣子,便換了話題,轉問徐長老是否安好。
兩人虛虛對答了幾句,方始影忽地踢到了什麽東西。
只聽清脆聲響,那物件兒又滾至水邊。宋子玉将其拾起,笑了起來:“是只翠色步搖。”
他手中燈籠裏透出幽微的燈光,右手攤開,給方始影瞧那首飾。
瑩潤如玉的手掌,小巧玲珑的玉石流蘇,一時都顯得極為秀美。
方始影不知想到什麽,笑中帶有幾分凄然:“步搖影晃,以動為美。然而若以靜待動,留候佳人,憐此幽情,便算得不負美意。”
她語意曲折,雖有打趣的意味,卻更含勸解之意。
宋子玉聽得明白,卻将那步搖又擱回地上,還将自己那燈籠也放在一旁。
他道:“燭火明照,失物之人自會來尋。”
方始影默不作聲,只靜靜看着河中飄來的蓮花燈。方才宋子玉于燈下說的那句話,她聽得太清楚了。
宋子玉不欲使人難堪。看了眼她的側臉,又垂眸道:“天色已晚,方姑娘不若早早回了住處罷,我便不耽擱你的時間了。”
方始影卻又轉頭看向他,她的目光如細雪一般,微涼、幹淨:“宋公子,若有人以你最重要的人為挾,逼你做不願做的事情,你會如何?”
宋子玉聲音清朗:“我最重視的那人不願意我做的事,我便不做。”
方始影的長睫幾不可見地顫了下,她蹲下身,手指伸入水中,将水波一送,那凝滞不前的蓮花燈又緩緩浮動開去。
燈光幽幽,水聲暗響。周遭如斯吵鬧,方始影的聲音輕得幾乎顯得脆弱:“這樣麽。”
她起身,道:“那我便不打擾宋公子了,再會。”
“方姑娘,”宋子玉叫住她,笑得斯文儒雅,“自己來去随心已是艱難,不妨叫心頭重要之人得償所願。”
方始影似是怔愣了須臾,又似是極自然地停頓,終是向着他點一點頭,提裙去了。
宋子玉遙遙看一眼接天樓,還是先尋了處客棧歇下。
……
方始影卻是穿過昏暗的小巷,到了處偏僻的別院。宅前只點了一盞燈籠,裏頭寂靜無聲,凄涼得不像話。
這屋子裏陰風陣陣,吹得人心神不寧,方始影卻似乎早習以為常。
她買的那三只燈籠,放在她腳邊,原本色彩鮮亮,在這屋裏也顯得陳舊樸素了。
不知等了多久,才有腳聲傳至耳中。她擡頭,卻沒見着預想的那人。
來人着一身黑衣,恭敬地捧着一只匣子,姿态放得極低:“小姐,這是主人送您的禮物。”
那匣子被他打開,露出裏頭靜躺着的一只水晶嵌翠玉镯子。
方始影呼吸一慢,卻像吸了口涼氣,整顆心都漸漸冷了下來。
那黑衣人見她沒有動作,又道:“今夜府內一同守歲,所有人都好着呢,府裏熱鬧着。”
方始影接了那镯子,緊緊地握在手裏,她聲音卻淡淡的:“知道了。”
黑衣人笑了兩聲,又繪聲繪色地描述了些府裏的狀況,請的什麽戲班子,唱了那些折子細細說來,仿佛說了便在她面前親演了一回。
方始影恹恹的,卻不打斷。
末了,那黑衣人又道:“主人說,漁網已經撒下去了,斷沒有撤網的道理。況且已經開春,桃花一開,魚兒便要吃食了,再等不得了。”
方始影沉默了半晌,才道:“我知曉了。”
那黑衣人朝她一拜,便要告退。
方始影卻攔下他,站起身來,神情懇切至極:“能否将這幾只燈籠帶給我母親?”
那黑衣人斜眤了那燈籠一眼,一邊嘴角揚起,意味深長地又看了眼方始影,才慢悠悠道:“主子不久前已送了您母親一盞琉璃燈,當時還歡喜着說,‘方姨定會喜歡’,小姐便不必費心了。”
方始影靜靜地坐回椅上,不再說話了。
待到周圍人都散了,她才走出那院子,月明星稀,寒光照在石子路上。方始影走着,又瞧一眼院牆裏過早開放的玉蘭。
粉白色花朵,似一盞盞仙燈,在月霧中随風微動。冰清玉潔、不染纖塵。
她眸光清冷,暗道:教主,我便争個魚死網破。但願你為龍,矯游四方。
顧枳實自昨夜狼狽離去,便一直待在虛陽城內吞雲教開的古玩店內。
他腦子裏亂成一團,又覺得分外思念溫曙耿。那什麽破歸陣,詭異至極,鬧得二人不快,着實可恨。
但溫曙耿昨夜的沉默才叫他心痛萬分。
不可知的某處,也許還有人等候着他,他倆真心相愛。
那顧枳實是什麽?橫刀奪愛的小人麽?
當時他離開,是覺得沒有容身之處。極度的妒忌和尴尬湧上心頭,弄得他舉足無措。
偏偏,又怪不得誰。溫曙耿不記得了。
顧枳實當然信任溫曙耿絕不會欺騙他的感情,絕不會明知已有心儀之人還來與他缱绻深情。
但他當時沒有否認他也愛那個人!
顧枳實嫉妒得眼都要滴血了。那人,那連個姓名都沒有的人,是如何奪走了他的愛?令他在毫無記憶的時刻,也無法否認對他的愛。
想到此處,顧枳實又覺心頭一痛。他還不是一樣,至今沒有告訴溫曙耿他的本名,甚至于床笫之間,溫曙耿都是一聲聲喚他顧轶。
但他确有私心。在明白了兩人的心意之後,他渴望以顧轶這個身份跟他親近。
從前,他是顧枳實,心心念念的只有師父。
現如今,他以顧轶這個身份與他相處,他嘗得情愛,更知愛人。那人親口承認,他也喜歡顧轶時,他有種新生的錯覺。
他不得不承認,聽到他喊顧轶,這個由他自己取的名字時,他內心滿溢着難以言喻的歡喜。
但就眼前看來,他那種隐秘的感情似乎冥冥中正預示着,這場情愛始終似霧裏看花,不甚明朗。
正如顧轶這身份是不坦白的。而溫曙耿真心愛的人,亦是撲朔迷離的。
顧枳實頹然地飲下一壺酒。他本不勝酒力,滿腔痛苦卻要尋烈酒來澆滅。
弟子上樓來瞧了他幾次,卻次次都被打發去再送壺酒來。
弟子嘆着氣,踏上樓梯,提着酒欲勸上幾句,卻發現,窗戶大敞,清風徐來,教主人早已不在了!
将至夜半,溫曙耿獨坐在窗邊,撐着一只手臂,随意把玩着桌上的鎮紙。
那鎮紙入手冰涼,又重。他撫弄片刻,便又輕輕推開。
李泓歌自是要回主宅。府中雖也熱鬧,溫曙耿卻興致缺缺,早早地回房。
一人守歲,算不得多麽孤寂。只是原本該有一人相伴的,想想還是覺得遺憾。
幸得他絕非那等幽憐自閉之人,盡管內心繁亂,面上也絕不漏半分,還提筆為府中下人寫了幾副春聯。
下人們歡喜至極,又殷勤地為他在門口貼上一聯,紅豔豔的,也襯得這獨居之處熱鬧了幾分。
溫曙耿最終還是露了笑顏,舉杯道一句:“望來年天涯人俱好,歲歲……不似今朝。”
燈盞近窗,似被風吹亂,陡地燈影亂搖。
溫曙耿放下酒杯,卻是嘆了口氣,手指移向衣襟,取出了貼身攜帶的那枚玉佩——顧轶送的玉佩。
他将那玉石緊緊握在手裏,一忽兒推開了窗。
庭院娴靜若處子,無風亦無聲。
而下一瞬,一束火花遙遙地在天空中閃亮,伴随着“砰”的一聲,剎那間敲響新歲之鐘。
一簇簇煙花色彩明麗,映在溫曙耿眼裏。清苦的柚子香氣裏不知何時摻進了一點沉醉的酒意,庭院裏月色如水,照出煙花火氣,欲語還休。
顧轶背靠着那窗下牆壁,坐在地上,臉上紅暈未散,眸中光亮粲然,陪他看天火绮麗。
兩人均是靜默無言,卻又都心知肚明。此時此刻,你我仍在一起。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場景想想有點凄慘,但是被我寫出來就不虐了,莫名感覺還挺溫馨hhh。應該是下一章的事了,小顧就要知道小溫就是師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