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旁的景象,卻又在腦中上演。似遙遙看海市蜃樓,只見天裂于一瞬間。
一劍飛出,劍意孤寒,千堆雪剎那間化作虛無。天崩地裂,而清光陡地現于眼前。
層層疊疊的聲音漫上耳際,風聲、哭聲,乃至于心聲,一下又一下地敲在他麻木僵硬的心髒之上,他淚流滿面。
身邊人擦去他的眼淚,又擁住他的肩膀。
他看到遠方水色迷離,霧氣四溢。啓明星遙遙望着他,深藍色的天幕底下,一層層蕩開金色。将有萬丈光芒,照臨大地。
眉心針紮一般,那銅鏡被猛地推倒,溫曙耿一個激靈,怔怔地看着眼前。
顧枳實一把将他摟進懷裏,急切地、溫柔地低聲道:“沒事了沒事了。”
溫曙耿迷茫地眨了下眼,他呓語一般,聲音虛無缥缈:“我是誰?”
顧枳實輕輕地問:“你看到了什麽?告訴我,耿耿,別怕。”
“我看到,我看到一名男子。”他微蹙眉心,不解地道,“在那一片蒼茫的雪境之中,他一劍劈開虛無,帶我回人間。”
“那男子你認識麽?”
“不認識。”溫曙耿搖搖頭。“但……”
溫曙耿一點點擡眸看向窗外,聲音極輕:“我知道,他必定愛極了我。”
顧枳實一僵。他尚還摟着溫曙耿,心髒卻一點點沉下去,無法控制地開始周身發冷。
他屏着氣,竭盡所能地使語氣平常,心裏卻像紮着無數利劍,問:“那你,愛他麽?”
溫曙耿咬着牙,眼角卻淌出淚。
月光凄凄地照在桌上,一片枯黃的梧桐葉打着旋兒落在上頭,發出嘆息般的輕響。
顧枳實一點點松開手。
懷裏溫熱散開,顧枳實立直了,并不讓自己顯得狼狽。
室內死一般的寂靜。連那不懂事的風兒也不再吹,徒留兩人靜對。溫曙耿臨窗而坐,而顧枳實正立在他身後,神色凄涼,看着他烏黑的頭發。
許久,顧枳實的聲音響起,很輕很慢:“你先歇下吧。”
木門吱呀一響,他步履匆匆,隐隐透露出內心的慌亂。
溫曙耿拭去淚,無可奈何地苦笑一下,輕聲道:“子玉,我該如何是好?”
溫曙耿煩躁無比。他又豈是那朝三暮四之人?
可心中就像堵着一塊巨石,壓迫着他,叫他無法說句不愛那人。顧轶應是走遠了,也不知他将往何處。
溫曙耿心痛難捱。想要追上去,卻又不知自己如何解釋。那人他根本不認識啊。
溫曙耿惱極又覺得後悔非常。正如與李泓歌舞劍時所想,在他不記得的歲月裏,他真的将真心交付過別人?
內心五味雜陳,漫漫長夜又叫他如何去睡。
瞥見那銅鏡,溫曙耿又将其扶正。他便瞧瞧,那人究竟是誰。
月色覆在他身上,銅鏡中人俊秀無雙,只淚痕未淨,虛添幾分憔悴。
溫曙耿再度望向鏡中,卻頓時發怒。寒光一閃,他已抽出寶劍,劍尖直指那妖異多變的鏡子,冷聲道:“你是誰?”
一室沉寂。
半晌,溫曙耿頹然地以手扶額。千頭萬緒湧上心頭,他只覺山雨欲來,卻不知何事招致。
那鏡子,方才照出的,卻又是顧轶的殘影了。
“莊主,所謂歷練,又是叫我歷什麽呢?”他喃喃自語。那邪書,與他又有何關系呢?自他出山,所有事都找來。仿佛命定一般,他被迫沿着什麽軌跡前行。
他簡直身處于漩渦中心。什麽轉生之人,這名頭真是難聽至極。
……
矢日莊內,莊主與少莊主結束密談。李洵推門而出,卻見李泓歌在廳內候着,他頓住,瞥向這素日裏一貫看不上的弟弟。
李洵生得極好,容色上并不遜于李泓歌。他眉目清俊,常着白衣,更有些正氣凜然的樣子。
李泓歌不輕不重地回看他一眼,起身,随口打了聲招呼。
李洵卻一步步走向他,在他面前停住,陰影頓時覆蓋了李泓歌,掩在睫毛下的眼神晦暗不明。
李洵聲音尚冷:“既回來了,便安心為莊裏做事。五年前那樁事,我只當你年幼不懂事。如今父親染病,身子并不如往常,你常來侍奉着。”
李泓歌垂眸,道:“知道了,兄長。”
李洵又道:“矢日莊百年基業,行事向來端正,你好自為之。”
李泓歌沉默不語。李洵正待要露出不耐的神情,李泓歌卻擡頭,定定地看向他,眼裏一片清明:“哥哥,你知道我最近在做什麽嗎?”
李洵一怔,看向他的目光驀地變得複雜。兩人離心已久,李泓歌上一次這麽喚他,也已是多年之前了。
李洵遲疑許久,還是将手輕輕搭在李泓歌肩上,道:“八十條人命,非同小可,你全心全意去查探罷,不可松懈。”
聲音雖還未化冰,語意卻已不再那麽尖銳了。
李泓歌笑起來,恭敬又帶着篤定:“我會。”
從矢日莊出來,李泓歌的神情漸漸帶上幾分嘲弄。心腹在側低聲問:“主子,快了吧?”
“且等着吧。最重要的東西,還未到手呢。”他冷冷一笑,“再去催催我的好妹妹罷。去送只手镯給她,弄得幹淨點,別叫她看出什麽。”
心腹道:“是。”
李泓歌靠在轎子裏的軟枕上,目光隐隐變得有些瘋狂。千秋萬載,若偏安一隅,亘古不變,有何意思?
他要得就是攪亂風雲。争奪和僞裝,永遠是最有趣的事情。
心裏突然閃現出昌州城內,溫曙耿于病榻上說的那番話。他道:“你真的是無力反抗所以狼狽逃竄呢?”
李泓歌慘然一笑。無力反抗之人,正是因為狼狽逃竄的樣子才能使人放下戒心,求得反擊的機會。
若他不在兄長前裝得柔弱可欺,正直良善,又如何取得他的信任呢?妾室所出,本就卑賤。不以卑微之貌臣服,怎麽令人相信?
當日與他也不過逢場作戲,演得如潇潇君子罷了。若他沒有被父兄欺淩,孤獨伶仃漂泊天涯的這身世,又如何讓這轉生之人對他生憐憫、親近之心?
他本欲演一出拼死殺敵救人的戲碼。不料手下無能,竟在他到來之前,便被他二人甩掉。林間的布條倒叫他尋到,那二人竟打算向着虛陽城而來。
他幾欲大笑。罷了,也是殊途同歸。
矢日莊靠着那半部陣法,已能獨步天下,又何妨奪來下半部呢?父親倒還能聽他進言,兄長卻是愚不可及,古板之至,李泓歌根本在心裏對他嗤之以鼻。
年年歲歲,終于又迎來轉機。
李泓歌掀開車簾,遠遠地望向接天樓的頂端。又至年關。
除夕夜,虛陽城各處燈火通明,街上熱鬧非凡。此地風俗,全城人同迎新年。
宋子玉這一路走來甚為艱辛。本來早該到了,途經野外投宿人家,不忍心見那小孩兒受病痛折磨,只好暫緩行程。
他風塵仆仆,行至虛陽城已是疲憊不堪,卻又在人潮擁擠不得安寧。
摩肩接踵,步履難行。身側又有調皮小兒,泥鳅般鑽來鑽去,鬧得他苦不堪言,怕弄傷了孩子,便更加束手束腳起來。
剛從人流中擠過,宋子玉擦一擦汗,卻又被街邊賣花燈的小販攔住,一通吉祥話劈頭蓋臉,他神思恍惚,只好報以微笑。
目光在空中晃蕩一圈,只見一座高樓衆星捧月般被衆多房屋圍在中間,料想應是接天樓了。
他目光下移,卻見那橋上,有個袅娜娉婷的身影,甚為熟悉。宋子玉眨眨眼,下一瞬那身影又隐沒在人群中了。
宋子玉耳根微微有些發紅,日夜肖想,甚至生了幻覺,委實下流。
小販熱情,他便同他攀談,借問那高樓是否即為接天樓。
小販勸道:“公子,接天樓外層層守衛,這幾日根本不叫人靠近的。您瞧見那邊的店家沒?都關門了。跨年關不比平常,他們都是領了矢日莊的銀子回家過年了,您現在過去幹什麽啊?”
宋子玉有些苦惱。他原先只以為接天樓是諸如黃鶴樓之類的觀賞樓,以此聞名遐迩。卻不料,是這等光景。這城偌大,也不知何時才能尋到小耿。
小販見他愁眉不展,又笑道:“公子是外地人,不若也暫且擱下心事,入鄉随俗,在我們城中也自在地過個年,今晚要放煙花,可漂亮啦。”
宋子玉感激地沖他一笑,又打聽了附近的客棧。心知小販讨生活不易,便掏出錢袋,選了他這兒最貴的一個燈籠。
小販喜笑顏開,又遞給他一支毛筆:“多謝公子。您可以在上頭題詩,自己留着或是送人都更有意趣。”
宋子玉本不欲浪費時間,又想到遠方的父母兄弟,在這佳節氣氛中,心中也有了幾分感慨,便接過筆來。
他的字與溫曙耿卻不同。溫字風流靈動,飄逸潇灑。宋子玉一提筆卻帶着幾分漂泊多年的凄涼,縱文采斐然,那字卻似鐵畫銀鈎,悲中帶着孤寒。
小販雖不通筆墨,卻也有幾分眼力,直愣愣地看他筆走龍蛇,心中敬佩不已。
正題着字,周遭卻靜了一瞬。宋子玉尚未有知覺,只蘸足了墨,将最後一字寫下。
擱筆,宋子玉才緩緩擡頭。
只見有位女子一襲素衣,正款款步來。她容色極美,白璧無瑕。綠雲堆煙,珠翠全無。一舉一動都分外雅致,美似天外仙人。
周遭人均是目不轉睛地凝視着她,難掩驚豔之色。
更特別的是,那女子雙目之上覆了層薄紗,薄如蟬翼,自生盈盈微光,更襯得她病弱嬌美。
她一步步行至此處,摘下那層紗,微微阖着雙目,似是嘆息:“我母親,極愛花燈。”
一層層挂着的燈籠,花樣繁複,個個與衆不同。
身後跟着的小厮模樣的人立即上前,輕聲道:“都買下吧?”
方始影搖頭,對那小販道:“最上頭那三個,替我取下來吧,麻煩你了。”
小販忙應了,用竹竿做成的鈎子将那燈籠勾下來,遞給她身後的小厮。
方始影又一瞥,瞧見墨跡未幹的那只燈籠,輕聲贊了句:“詞句動人,情致缱绻。”
那小販笑着,一指指向宋子玉:“這位公子剛題的詞,我也覺得甚好,就是不如姑娘這般會評點,只當這位公子是文曲星轉世了。”
方始影側頭,看向燈火下立着的那位公子。
數盞燈籠于衆人頭頂生亮,竹骨瘦削,彩紙透光,既瘦了煙氣,又潤澤了火光。
正如他,于風骨裏揉開一段溫柔心腸。
方始影微微朝他點點頭,又纏上那段薄紗,轉身欲離去。
宋子玉提起那盞燈籠,卻是對那小販輕聲道:“願為琯朗星。”
那聲音清冽動聽,方始影頓住腳步,剎那間心鼓亂響。
作者有話要說: 琯朗星,始影星旁邊的一顆星星。
之前始影眼疾未愈,所以不知道子玉長什麽樣。
(多哔哔一句,小溫小顧鐵打的1v1 he,沒有炮灰的!不要放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