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顧枳實其實有過非常脆弱的時候。
他生性冷淡,卻又十分敏感,他能夠對嫡母的動辄打罵無動于衷,漠然地承受,卻也能因為唯一對他好的嬷嬷被掃地出門而憤怒異常。
他只對自己喜歡的人才會有劇烈的感情波動。他也很敏感地察覺到旁人對他的喜惡。
初見師父,他便喜歡他,那少年幹淨得很,他心甘情願地跟他走。可登雲峰的其他人,對他好的也有,更多的人是對他漠不關心甚至隐隐地有些厭惡。
他記得他十歲的時候,師父生了很重的病。那病來勢洶洶,頃刻間便将那個少年壓垮,他卧床不起,高熱不退。
師叔們圍在房裏,大夫在為師父號脈,可他們不讓顧枳實進去。
顧枳實已經好幾天沒有見到師父了。林楊師叔告訴他,師父只是感染了風寒,不礙事,過幾天便好。
顧枳實日日坐在山門口,瞧着師叔領回來山下的大夫,背着沉重的藥箱,來來回回了好幾趟,但師父還是沒好。
春雨連綿,山裏總是霧蒙蒙的,晨起練功時臉上總被浸濕。小枳實想告訴師父,他最近進步好多,可他們不讓他見師父。
院子裏靠近門口有一株海棠,在早春中的濕潤空氣裏開得繁密豔麗,花蕊沾着水珠,風一動便有無數花瓣紛紛而落。他在樹下蹲了一個多時辰,才看到那胡子老長的大夫,邊搖頭邊嘆氣地走了。
顧枳實覺得非常惱火。他那是什麽表情!我師父究竟怎麽了?他在咒他嗎這臭老頭,他竟敢搖頭。
顧枳實咬牙切齒,他從樹下撿起一顆石子,不偏不倚地砸到那老頭兒腳下。
那老者狼狽地跌在泥土地上,而他冷傲地從樹下立起,居高臨下地睨着他,毫不留情地展現年幼無知的憤恨。
他不知道,身後的師叔們,将他所作所為都看在了眼裏。他們眼睜睜看着落花繁亂景象裏那個幼小的身軀,是那麽的卑鄙、龌龊。
年紀輕輕,卻有如此險惡的心性。他們知曉了顧枳實放下的那把火,他們對這個殘忍無情的幼童表現出□□裸的厭惡。
“大夫來為小師弟診治,他卻要下此毒手,莫不是要傷了大夫,好叫小師弟無人診治才好?”
師叔們紛紛搖頭,嘆着氣:“此子如此恩将仇報,小師弟結了樁惡緣。”
他們冷冰冰地自顧枳實身旁走過,毫不遮掩對他的嫌棄,沒有一個人願意同他說說師父的情況。
小小的枳實,身量尚未長足,孤零零地站在海棠樹下,他的手緊緊地攥着。
他知道沒有一個人喜歡他。他也害怕貿然闖進師父的屋子會害了他。他什麽也做不了,但看着那些身影将要遠離視線了,他實在惶恐不安。
顧枳實跑了過去,霧蒙蒙的水汽裏,他被隐沒于其中,濃得化不開的霧牢牢将他裹住。
他跑近他們,怯生生地仰頭問:“師叔,我師父快好了麽?”
師叔們沒有停下腳步。他們兀自說着話,又離去了。
顧枳實死死地咬住下唇,他覺得自己悲慘至極。可師父,他真想師父了。
他低下頭,又攥緊褲子,嗫嚅般再問:“師叔,枳實想知道師父有沒有好起來。”
沒有人。沒有人理會他。
濃漿般的霧将他隐沒,顧枳實一個人站在那裏,他們像是看不見霧裏的他。
天色一點點暗下去。屋子裏都點上了燈火,深山之中各處都顯得無比寂靜。師父的卧房裏只有小小一盞燈,凄凄的,冷風從窗縫裏滲進去,侵涼燭火。
從窗戶紙看過去,都能見到那團扭曲暗淡的燈火在燈罩裏晃動,極為不詳。
林楊師叔來給師父送晚飯和藥。顧枳實坐在門口,抵着牆,屏着呼吸去聽裏頭的動靜。
只有咳聲。他的師父一聲聲咳着,他咳得幾乎喘不過氣,還帶着陣陣幹嘔。像是把血都要咳出來了一般,那咳聲叫顧枳實渾身發冷、抖個不停。
林楊師叔帶好門,出來見到縮成一團的他,一把将他抱起來夾到腋下,邊走邊道:“小可憐見兒的,走了,我帶你去吃飯。”
他揪緊林楊的衣角,像握着救命稻草一般,害怕又着急,怯怯地問他:“我能不能,能不能去照顧師父?”
林楊渾然不知孩子的心理。他哪裏懂得哄孩子,只暗忖:莫要叫他近小遠的身,眼見着快好了,病氣過給了小孩子那小遠才得急壞了。
于是他大手在枳實屁股上一拍,吓唬他:“你師父這病來得兇險,大夫千叮咛萬囑咐要細心保養,你可別冒冒失失跑進去了,病情加重了可不是好玩兒的。”
他又囑咐道:“沒事兒自己去練功,別成天待在這院子裏,病氣沉沉的。”
殊不知林楊自作聰明的一番話,害苦了顧枳實。他整顆心都要死掉了,他哪裏想到,師父這病竟真的那麽可怕。
他驚懼不已,像只絕望至極的小獸,徹夜守在師父門外。
入夜院子裏黑漆漆一片,只有涼風吹落的海棠花落了一地,又被吹到他臉上,跌到手心裏泛着幽幽的色澤。
顧枳實扒着門,聽到師父的咳聲幾乎心如刀絞。他把海棠花攥在手裏,他想到師父為他念的詩句。
他那麽矮小,卻爬上了樹,艱難地在樹杈上挂上燈籠。
院裏海棠正紅,燭火映照下,凄婉得驚心動魄。
顧枳實淚流不止。他第一次哭,為了他的師父。男孩兒在樹上哭得抽抽搭搭的,他不停地抹着眼淚,可眼淚又更兇地湧出眼眶。
他既狠厲又無助地許下誓言:“師父,你要是死了,我也不要被你落下。”
轉瞬又是五年前那個場景。顧枳實冷汗涔涔,徒勞地伸長手臂。可他的師父,只能夠倉惶、無力地再看了他一眼,便直直墜落。
有個聲音在他耳邊響起,憐憫地說道:“顧枳實,你弄丢師父了。你不是死也要同他一起死嗎?你為什麽不死?”
顧枳實又如同當年那個無助的孩童,他縮成一團,緊緊抱住四肢,嗚咽不停。
溫曙耿被勒得生痛,緩緩睜開眼睛,他感覺後背好像濕了一片。
回過頭,只見顧轶死死地摟住他,緊閉着眼眸,神情痛苦難挨,溫曙耿一怔。
薄薄的天色從窗外投入,還泛着一層青色,晦明陰冷。
他聽到顧轶從牙關裏溢出一句疼痛不堪的呼喚:“師父……”
溫曙耿忽地憶起昌州時,他倆一前一後步出客棧,顧轶神情沉痛而堅毅,眼裏火光熠熠,他深深地看着溫曙耿,說道:“我不會認錯那個人。”
時間一點點挨過去,顧轶的手漸漸松了,仿佛從夢境中掙紮而出。溫曙耿輕輕地掀開被子,下了床。
洗漱好後,顧轶猶自沉睡着。估計是酒勁兒還沒過去,他這日睡了很久。溫曙耿在他眉間映下一吻,推門出去。
李泓歌住宅頗大,溫曙耿在花園閑逛了一圈,順着假山圍繞的小徑走了過去。虛陽城氣候溫暖,這時節仍有未經打理的野薔薇開至繁盛,緊挨着亂草叢生的池塘,粉白色的花兒鑲了一圈兒,芬芳四散。
那兒正有一大片空地。周遭花枝輕顫,雲雀亂飛。劍意所至之處,空氣凝滞。李泓歌在舞劍。
溫曙耿饒有興趣地多看了幾眼。李泓歌雖出自天下第一莊,劍法卻也似這不經雕琢的庭院,野趣橫生,并不像世家子弟。
而那步法飄逸中仍帶着孤寒,隐隐地透着淩厲的鋒芒。
李泓歌瞥見他,朗聲一笑:“溫兄莫要笑話我,我的劍法實在不成體統。”
“極妙。”溫曙耿亦帶上笑,“體統算什麽?別具一格,才能獨領風騷。”
李泓歌收了劍,卻橫陳于手中,看向溫曙耿,道:“泓歌想領教領教溫兄的劍法。”
溫曙耿自不推辭。接過劍,剛挽了個起手式,卻猛地頓住,目光閃爍不定。
李泓歌疑惑問道:“怎麽?”
溫曙耿看向他,心裏頓時湧起一陣無比怪異的情緒。
他過目不忘,方才已将李泓歌的步法牢牢記住。握住劍柄時,他想效法李泓歌舞一套相同的步法,卻陡地發現:
這步法與他的夢境裏,那踏碎虛無之地的步法,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