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虛陽城繁華無比,入夜則燈火通明,行人滿街,集市上熱鬧非常。熱氣騰騰的各類吃食,在夜裏冒着白氣,溫馨而香氣四溢。攤上的各種物件兒,精巧有趣,鼻煙壺、瑪瑙、菱鏡……琳琅滿目。
虛陽城傍江,從街市上走過,便可見江面上畫舫無數,遠處又可見花影重重,微光閃爍,原是蓮花燈散在水面。
溫曙耿和顧枳實自拱橋上走過,只見滿城燈火醺黃暖融,空氣裏更可聞不遠處酒肆醉人芬芳,男子皆衣着光鮮,侃侃而談,滿腹經綸。女子亦婀娜動人,步搖晃動,珠玉脆響叮當。
溫曙耿久居深山,雖于書卷中獲知紅塵之景,但直至此刻才知從前想象實在太過寒酸。他好奇地四處打量,像孩童一般瞧着橋下被風吹遠的蓮花燈。
“如此富庶之地,自然人才輩出,怪不得天下第一莊位于此處。”他道。
風流至鬓邊,他頭上幾縷發絲散落,顧枳實擡手為他輕撥頭發,攬着他看向左前方。
接天樓高可摘星,自是誇張。但見眼前那美輪美奂的建築,亦叫人心驚不已。天色深藍純淨,那樓睥睨天下,高可百尺,毫不留情地展現迫人氣勢。而其狂妄至極,那頂尖檐角高飛,正頭頂一輪圓月。仿佛那冰輪,不過是其裝飾罷了。
月色盡流于其上,微藍而冰涼,更顯其聖潔莫犯,冷若冰霜。
周圍人皆仰望着那高樓,驚嘆不已。從他們的言談中,兩人方知今夜乃是虛陽城約定俗成的賞月之夜。每逢十五,接天樓滅其燈火,僅剩月色飛流而下,恰似天邊懸瀑。
溫曙耿不由得微張嘴唇,難以置信地道:“這樓以何為材料建成,竟仿佛能吸收那月光一般,周遭黑漆漆一片,僅存這一處光芒燦爛,實在詭異。”
他尚在驚愕之中,卻沒發覺身側一名華服男子亦為他出塵風姿而驚豔。那男子緩緩搖扇,含笑看向他道:“這位公子是外地人?”
溫曙耿轉頭,見這人相貌楚楚,便道:“是。初來乍到,叫公子看了笑話了罷。”
那男子道:“世人受眼前美景蒙蔽,常忘了究其本質。你洞察反常之處,可愛而率真,又豈會叫人看了笑話?”他滿口稱贊,目光直直落在溫曙耿臉上。
溫曙耿微覺不快,這人雖溫和有禮,眼神含蓄卻暧昧。未及他出言,顧枳實卻牽起了他的手,輕描淡寫道:“誰笑話你,我就拔了誰的舌頭。”
那男子一凜,又見顧枳實氣度不凡,猜想是個習武之人。
溫曙耿卻笑出了聲,微微仰頭看着顧枳實道:“好呀,原來你這麽兇惡,平日在我眼前都是裝樣子麽?”
顧枳實有些羞窘,小聲道:“我才不會兇你。”
那男子也是個會看眼色的,見他倆寬袖交纏,便也知情識趣地隐下傾慕之意,正色道:“世人皆知接天樓巍峨貌,卻不知虛陽城城民津津樂道的,卻是每逢十五的簪月奇景。”
溫曙耿道:“簪月?這名字倒恰如其分,深得其精髓。”
那男子頗有些自得,繼續道:“每逢月圓夜,接天樓獨攬月華,盡吸月靈,為天地所滋,已有百年歷史。其溝通天地,庇佑此地福澤,是以成為城中佳話。”
顧枳實看着眼前那奇異的景色,若有所思道:“難怪接天樓雖舉世皆知,這簪月之景卻是從未聽過。”
那月瀑如飛流,樓高不勝寒。若非親眼所見,誰能相信竟是真的?
溫曙耿微彎嘴角,壓低聲音道:“如此奇樓,豈不令城中人趨之若鹜?風流權貴、豪奢缙紳,竟無親臨樓中者?”
那男子聞言便擺手,神色高深莫測,道:“矢日莊重重守衛,又豈會叫平常人登臨接天樓?”
溫曙耿一怔。這矢日莊竟與接天樓也有着淵源?
那男子卻不肯再說了。只願意再陪兩人閑聊當地風土人情,以盡地主之誼。
溫曙耿婉拒其好意,稱趕路疲憊,要尋處住所,便不再攪他賞月雅興。
那男子有些遺憾地看着溫曙耿離去。沈郎腰瘦,何及他似潇潇暮雨,踏雲而移。
溫曙耿被顧枳實牽着手,邊走邊道:“看來子玉也不知這接天樓竟如此神秘,我們便在附近尋處客棧等他罷。”
鼻尖嗅到一陣清香,溫曙耿心頭一動,又道:“不如小酌一杯,瞧瞧酒醉的顧公子會不會兇我?”
顧枳實哭笑不得:“你想喝酒便喝,繞圈子做什麽?縱飲三千杯,我也不會兇你的。”
溫曙耿一笑,握緊顧枳實的手,踏進了一家酒樓。
這晚游人衆多,酒樓靠窗處正是賞月的好地方,要價奇高。然而顧枳實畢竟為一教之主,出手大方,帶着溫曙耿就坐到了位置最好的地方。
溫曙耿手撐着下巴,眨巴兩下眼睛,道:“有教主撐腰,我日後怕是要橫着走了。”
顧枳實覺得他的樣子分外可愛,沒忍住從桌底下又去牽他的手,在他手心裏輕撓兩下:“你豎着走都可以。”
“怎麽豎着走?”溫曙耿笑着道,“飛檐走壁,做梁上君子?”
顧枳實看着他的嘴唇:“從我的嘴爬上鼻梁,再前往眉心。”
溫曙耿頓時聽明白,面紅耳赤。
顧枳實以前哪裏說過這種話?脫口而出以後,耳根也悄然發紅,但見溫曙耿乖巧羞澀的樣子,又覺心動非常。
從前當他是師父,自然不敢逾距。如今,他食髓知味,竟不要臉地偷偷想着:還要逗他。我愛極了他這樣。
小二送上了糯米酒,酒液澄澈,酒香撲鼻。瓷白杯子裏斟滿透亮的橙紅米酒,顧枳實淺飲一口,綿厚溫軟,回味清甜。
溫曙耿一杯接一杯飲着,倚着窗看那邊月色。頰邊泛了薄紅,更顯其俊秀。
顧枳實便也看着他,無知無覺地飲酒。他少年時被師父哄着飲了一夜的柚子酒,頭疼多日,苦不堪言,是以多年來滴酒未沾。糯米酒雖不醉人,卻也能叫他有些飄忽。
咣當!耳邊突然傳來一聲巨響。
顧枳實蹙眉,扭頭一看,一只酒壺被砸爛,碎片四散,酒液濺開。
目光上移,只見一名家丁打扮的男子,對他怒目而視。可見,那可憐的美酒,毀于他手。
掌櫃的咚咚咚地上樓,臉色十分難看,哀求那男子:“爺,您消消氣。不是我們不做您的買賣,實在是您家主人神龍見首不見尾,總也不來,我們留着位子也沒用啊!”
那家丁狠狠地剜他一眼:“我家公子想何時來便來!你為何出爾反爾,将我家公子的專座讓給這些人?”
溫曙耿與顧枳實對視一眼,均已明白了幾分。這家丁的主人想來在該地有些勢力,要包了這地方,可是行蹤不定。掌櫃的是生意人,自然不肯不做買賣,便擡高價格,讓他倆先坐了那人的位置。
掌櫃的唯唯諾諾的,小聲道:“我也不知道爺今晚要來啊。都幾個月不來了,我這還只是第一次呢。”
顧枳實面色冷淡。他雖不齒這家丁仗勢欺人的做派,然而掌櫃的言而無信,卻是自作自受。
那家丁眼一橫,掌櫃的只好苦着臉,低聲下氣地求顧枳實:“兩位公子,實在是不好意思。可小店小本生意,實在惹不起那位爺啊。求您兩位給挪個座,我退錢給您成嗎?”
顧枳實見溫曙耿極喜歡這位置,自然不肯,冷冷道:“先來後到,禮不可廢。”
那家丁大為光火,怒喝道:“你以為你配坐在這兒嗎?”
顧枳實站起身。他姿容已勝常人百倍,更兼身姿挺拔,眉宇間冷冽逼人,直教人心生敬畏。他手指已覆在劍柄之上,一時間氣氛劍拔弩張。
那掌櫃的是個怕事的,已然吓破膽,只待要鬼哭狼嚎。家丁卻真像個背靠大樹之人,還相當鎮定,只兇惡地瞪着顧枳實。
溫曙耿不是好惹是生非之人。正待要開口,以免此處有血光之災,卻聽到一人自樓梯而上的腳步聲和他沉穩的聲音:“小事一樁,何必惹衆人不快?我換個位置也就是了。”
溫曙耿一怔,這聲音……
但見一人自樓梯口緩緩步來,氣宇軒昂,俊朗無雙。
溫曙耿情不自禁喚道:“泓歌。”
那男子一頓,猛地瞧見他,眼中光亮大放:“溫兄?”
李泓歌大步走來,激動得握住他的手,道:“沒想到這麽快又能見你,一別數月,我很思念你們。”
溫曙耿喜色難掩:“你沒事嗎?當時景況那般險惡,我很擔心你不能全身而退。”
顧枳實冷冷地看着李泓歌那只膽敢觸碰他的人的手,只覺十分紮眼。
李泓歌察覺到他的目光,緩緩松了手,疑惑道:“這是?宋兄呢?”
提起子玉,溫曙耿又有些擔心,抽回手,那點激動如今也已平複。
“這是顧轶,我如今與他同行。那日你走後,又有一路人馬追殺我和子玉,當日我虛弱不堪,子玉為了掩護我,與我走散了。”
李泓歌大為吃驚,提議道:“不如去我府上,我們今夜細談,我設宴為你接風洗塵。”
溫曙耿與李泓歌曾共處數日,一時引以為知己,自然不會推辭。他扭過頭去看顧枳實。
李泓歌得體道:“也請顧公子移步寒舍,不知意下如何?”
顧枳實自然要與溫曙耿一起。
那家丁自知理虧,一路上都躲在最後面,生怕被顧枳實看到,得罪了主人的客人。
顧枳實卻沒空理他,看着李泓歌與溫曙耿相談甚歡的樣子,他心裏就堵得慌,臉色也就愈發冷下去。
交談之下,溫曙耿才鬧明白李泓歌如今的處境。他當日逃離追殺,懷着一腔憤慨之情沖回矢日莊,在祖宗牌位前發誓自己從未做過不義之事,要求父親和兄長還他一個公道。
他據理力争,神情悲憤。矢日莊莊主又豈是被人蒙蔽之輩?李泓歌往日如何他并非不知,聽他一番剖白便選擇相信了李泓歌,但他不願兄弟反目,強按頭使兩人重修舊好。然而兩人私下依舊争得頭破血流,暗地裏不斷較勁兒。
李泓歌冷哼一聲:“兄長陽奉陰違,背地裏如何冷箭傷人父親視若無睹。我又豈會甘心任他擺布?”
他誠摯地看向溫曙耿:“溫兄,你當日那番話泓歌永記于心。我不是那樣的人,我會為自己争一份公道!”
席間沒有顧枳實插話的餘地,便只有一杯又一杯飲酒。剛咽下清涼嗆口的酒液,溫曙耿便在桌子底下握住了他的手。
顧枳實心頭一軟,又一點點泛着酸,委屈地張開手指,跟他十指交扣。
溫曙耿道:“子玉與我相約在接天樓。可我不知他何時能來。”
李泓歌笑道:“這個不難。接天樓的守衛皆由矢日莊弟子擔任,你畫一副宋兄的畫像給我,我讓他們看了,一見到人就立馬領他來此處。”
有眼力勁兒的下人立刻準備好文房四寶,請溫曙耿到書房去。
溫曙耿下筆如飛,不加思量,而畫作已栩栩如生。
李泓歌嘆道:“溫兄堪稱丹青妙手。”
溫曙耿道:“不過是熟悉罷了。若子玉的面貌我都畫不出,那也活該丢人現眼了。”
兩人說着話,顧枳實卻漫不經心地看着這書房陳設。案上那只白玉筆洗格調高雅,玉質溫潤,浮雕梅枝,似能隐隐嗅到暗香。縱然顧枳實非好舞文弄墨之輩,亦為其精致而着迷。
他伸手将其拿起,把玩片刻,更覺觸感細膩,一時有些懊悔:他送給溫曙耿的那塊玉實在太過平凡了,一定要換個更好的給他才行。
正要将那筆洗放回原處,顧枳實忽地手一抖,瞳孔放大。
驚悸之下,顧枳實很快鎮定下來,他動作自然地将其放回原地,又當做無事發生似的,再細瞧着桌上其他擺件。
繞了一圈,他再回到溫曙耿身側,那畫卷已然幹了。畫中人氣質出塵,一定叫人過目不忘。
李泓歌仍是笑着,為他倆安排下廂房,又道:“今夜你肯定累了,溫兄,我們明日再長談。”
他又看向顧枳實,顧枳實沖他微微點頭。
踏出書房時,顧枳實面沉如水。他不會看錯,放着那筆洗的地方,桌上淺淺雕刻出的東西,他熟悉異常。
李泓歌,絕非其表現的那般誠摯。
李泓歌的管家自是為他倆安排了兩間房。那領路的家丁打着燈将他倆送至門口,對溫曙耿道:“這是您的房間。顧公子請随我來。”
顧枳實道:“我與他還有些事情要談。安排這一間便是,不必麻煩了。”
那家丁有些為難地看着他:“怎麽能怠慢貴客?”
溫曙耿笑道:“我倆闖蕩江湖,并不拘禮。你且安心下去吧。”
小小家丁,自然不能對他二人做出的決定有所置喙,只是恭恭敬敬地為他二人開門點燈,又送來兩只浴桶和兩床被子。
屋子很是寬敞,也相當華麗,住兩人并不會擁擠。
屏風後浴桶裏熱氣蒸騰,僅剩了兩人,溫曙耿不禁有些臉紅,推着顧枳實道:“你先洗罷。”
“兩桶水,一起洗就是了。等我洗完,水都冷了。”
溫曙耿想不出什麽理由來辯駁,只好紅着耳根道:“好。”
兩人又非初次坦誠相見,溫曙耿也沒那麽忸怩。背對着顧枳實除去了衣衫,正待要入浴桶,卻冷不丁從腋下穿過兩條手臂,顧枳實将他抱起來,輕輕地放了進去。
溫曙耿忍不住把臉埋進白色的水汽裏,小聲哼唧:“我沒長腿麽?”
顧枳實倒有理有據:“抱歉,我習慣了。你之前生病的時候,我不就總抱着你麽?”
溫曙耿沒了聲音,專心沐浴,卻遲遲沒聽到顧枳實那邊的水聲,他疑惑地轉頭,卻看見顧枳實坐在屏風那頭。
“你怎麽不洗?”
顧枳實輕聲道:“你先洗罷,我怕你着涼了。”
溫曙耿心頭一動。顧轶沒有那層狎昵的想法,不過哄着他先洗罷了。
等顧枳實洗完,已經有些晚了。溫曙耿見顧枳實自屏風後步出,臉色卻緋紅,腳步有些虛浮,驚道:“你怎麽了?”
顧枳實讷讷的:“沒事。只是有點暈。”
溫曙耿見他的模樣,又回想起他在席間飲酒不斷,好笑地站起身扶住他:“被熱氣一激,酒勁兒發作了罷。”
顧枳實一愣,繼而很是乖巧地環住他的腰,把頭埋在他頸窩裏,小聲道:“你知道了吧?醉了也不會兇你的。”
溫曙耿心下一片柔軟,扶着他坐到床上,貼近他的耳朵:“你不兇我。我兇。我要在你身上豎着走啦。”
顧枳實迷迷糊糊地想起來豎着走為何意,很是乖順地仰起臉,任他揉捏。
溫曙耿輕輕吻上他的嘴唇,蜻蜓點水的一碰,又吻一下他挺翹的鼻尖。食指在他鼻梁上滑動,緩緩移上眉心。接着,他吻住了那裏,細碎地吻着,一遍又一遍地喚着:“顧轶,顧轶……”
顧枳實只覺渾身的血液都為了他的聲音而流動,它們從心房出發,滾燙而熱忱,流向他軀體的每一個地方。
他的指尖變得火熱,觸碰到的地方清涼無比,叫他沉醉異常。
他輕輕咬着溫曙耿的肩頭,在他比自己變得更醉的時刻,輕聲道:“你為子玉畫了像,卻沒為我畫過。”
溫曙耿撫慰着少年泛酸的心髒,柔聲道:“我要給你畫,畫無數張,在山谷裏放滿你的畫像,讓風和樹葉都知道我喜歡極了你。”
顧枳實卻不自覺,猶自委屈着:“李泓歌握你手了。”
溫曙耿無奈:“我已經沐浴過了。”
顧枳實拉起他的手,親吻一下他的指尖,溫柔至極卻語帶毒刺:“也沒關系。我明天剁了他的手。”
溫曙耿忙道:“泓歌和我只是朋友,沒有其他意思。”
顧枳實眼底一黯,李泓歌如何,尚未可知。
懶得想他。顧枳實很快将他抛到腦後,又雙手握住溫曙耿的腰,看着他的眼睛,話又轉回那幅畫上:“你沒有落款。”
“那副畫不需要落款。”
顧枳實固執地道:“沒有落款,別人就不知道那是你的。”
他似醉又似非醉,溫曙耿一時間不能辨別他是否清醒。
衣襟卻被一下拉開,溫曙耿感到有什麽冰涼的東西觸到了他的胸口,貼着心髒的地方。
耳尖被輕輕咬了一下,他聽見顧枳實低沉的聲音:“我要落款,你是我的。”
心髒顫動着,溫曙耿低頭,看見自己送給顧轶的那方印章正抵在他心口上。
那上頭,是他親手刻上的,顧轶的名字。
作者有話要說: 咳咳,印章當然是用來落款的。
(我變了,我不是當初那個寫主角親親就臉紅的小女孩了。嗚嗚。)
劇情線使我頭禿,我打開文檔的時候真的告訴自己要發展劇情的,寫到後頭又開始談戀愛了,啊事與願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