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冰天雪地裏,溫曙耿見到的又是這熟悉的白茫茫的景色。
夜夜都在這樣的夢境中度過,可他還沒有習慣,心髒還沒有麻木,依舊感到徹骨的寒冷,感到無比的悲哀。
這地方抹殺了一切,什麽都留不下痕跡。日子一天一天的過,而這裏卻沒有半分不同。
他是知曉時光的流逝的,可這流逝是那般默不作聲,殘忍、毫不遲疑地過去了,半點沒有觸碰到他,他活得像空氣一樣。
雪地白得通透,幹淨得空洞。
會有人來這裏嗎?
會?
不會?
他在這裏待了好久好久了啊。這裏什麽也沒有,沒有回聲,沒有風。死氣沉沉,連他也像死的一樣。
他痛苦地皺起眉,可連嗚咽也發不出。發出了也不過吞沒在喉嚨裏,這地方不準他發聲!
等等。他用力揉了揉眼睛。他再放眼看去,他聚精會神,仿佛要把此生所有的目力都耗盡。
滾燙的熱淚流下臉頰,他說不清自己為什麽這麽激動,只是內心像有着一團火般一瞬間燃燒起來,燒得他好痛苦、好痛快——
那雪地上,那永遠留不下痕跡的雪地上,有了一個腳印。
啊!他的心劇烈顫動着,火山噴發的岩漿轟然沖進心髒,燒得他五髒六腑都成了灰,而眼裏淌出驚人的火光,癡癡地望着那處。
一個個腳印在那雪地上顯現出來,又快又輕,仿佛一個影子穿着雪履在上面無聲的舞劍,步法精妙而潇灑。
這虛空之中的影子,踏碎了這狂妄的雪地,留下了痕跡。
他終于看到存在的證明了。
他死于悍然而蠻橫的虛無之地。而那劍光與雪履踏足之處,他将死而複生。
溫曙耿睜開眼,胸膛裏還火一般燒灼着,眼睛濕潤,好似要淌出淚。
四周搖晃着,頂上花紋繁複,一縷光線從簾子外頭射進來,紅通通的映在手臂上。他發現自己在一輛華麗的馬車上。
這時門簾被掀開,顧枳實彎腰進來,一見他,眼睛放出光亮:“你醒啦?”
溫曙耿覺得嗓子有些幹啞,說不出話來,這才細細回想起昨夜種種,後知後覺地紅透了整張臉。
顧枳實也紅着耳根,湊近他,将他輕輕地扶起來,給他喂了口水,小聲道:“是我不好。”
溫曙耿雖羞赧萬分,卻不好裝模作樣,兀自拿出灑脫氣度,道:“你有何不好?敦倫合歡,不過發乎情義,又非禽獸做派。”
“那……”顧枳實雙眸牢牢地鎖住他,卻還是少年心性,好奇又渴望地問他,“我弄得你舒服嗎?”
溫曙耿咬咬下唇,四兩撥千斤:“你怎麽樣我就怎麽樣。”
顧枳實聽了,卻輕柔地摟住他,在他耳尖上一親,極其虔誠地道:“我舒服極了。我喜歡極了你,也喜歡極了你的身體。”
溫曙耿心頭一顫,放松了身體,柔順地靠在他懷裏,問:“我睡了這麽久?”
“也沒多久。只是天還沒亮船便靠岸了,我便雇了輛馬車,很快便能到虛陽城了。”
溫曙耿蹙眉,有些擔憂道:“不知子玉如何,是否到了城中。”
子玉如何,顧枳實心知肚明。但他此刻不好直說,便也只能寬慰溫曙耿:“宋兄醫術高明,武藝又不俗,前往此地應無大礙。”
溫曙耿又憶起李泓歌,将當日那情景慢慢同顧枳實說了。
“聽聞那李泓歌的兄長為人機敏,善揣度人心,也算是個人物。原來如此心胸狹窄,嫉賢妒能?”顧枳實道。
溫曙耿有些詫異:“你知道他的兄長?”
矢日莊為天下第一莊,其大概境況顧枳實自然知道。連吞雲教,也有幾樁大買賣同矢日莊做。商行一向由楊長老出面打理,顧枳實卻與那矢日莊沒什麽密切關系。
“若你擔憂,我讓手下先去查探一番,看那李泓歌境況如何。”顧枳實道,又補了句,“之前想對你說的,我勉強忝居一教之主之位。”
說完他有點不好意思。吞雲教成立短短幾年,能成如今的氣候已是不凡,但總體觀之,無法與矢日莊這等江湖中流砥柱一般的存在相提并論。
此前他隐瞞,是不知師父記憶能否恢複,擔心背後有人操縱,暴露身份會打草驚蛇。如今,他無意再對心上人諸多隐瞞,溫曙耿不是師父,那他便不能以此為由再欺騙他。
溫曙耿卻一笑,也并不關心他為何教之主,調侃道:“我只知道你武藝高強,良善有禮,原來是我小瞧了你,顧公子已能勝任教主之位?”
顧枳實實話實說:“教務多由幾位長老打理。我不擅長運籌帷幄,諸事都要靠他們從旁指點。我創立教派,僅憑武力,也是惶恐。”
溫曙耿輕輕搖頭,自問自答般說着:“江湖險惡,何人堪當大任?一定是那足智多謀,智力超群之人?我看未必。萬人圍剿之時,層層相逼之際,一人持劍破衆而出,于腥風血雨之中纖塵不染,傳奇也不過如此。”
他擡眸,仰頭看向顧枳實:“江湖尚武。”
又道:“最厲害的教派,教主都是神出鬼沒,存在若謎的。顧轶,你善惡分明,又能聽忠言,實在很适合。”
顧枳實低頭看着他:“你在故意安慰我嗎?”
溫曙耿輕輕笑起,眉間竟隐隐透出些冶豔,他道:“我在誇你,教主。”
那教主二字被他輕輕吐出,卻仿佛有萬鈞之力,砸在顧枳實心頭。
他建立吞雲教,只為尋回師父。
登雲峰雲霧缭繞,迷人耳目,難辨谷底如何。吞雲,則為撥雲見日,他要那山間雲霧再不能遮他眼,他要看見師父蹤跡何處。
胸膛隐痛不足為外人道。還好,他身側已經立有眼前這人。
顧枳實俯下身,吻了吻溫曙耿的嘴唇。
他一定能尋回師父。再由恩師見證,他将立下誓約,與眼前人攜手同老,同赴冥關。
吞雲教內,宋子玉已打定主意,趁夜離開。他既與溫曙耿約好,便再無理由在此地逗留。徐長老看得緊,但他也并非毫無辦法。
他留心觀察,已知後山守衛并不森嚴。而那梅林後方,僅有一名弟子值守,子時便會換下一人輪流守衛。
巧的是日前那弟子腸胃不适,宋子玉如今做了徐長老的弟子,便為他診治。
子玉悄悄在藥裏多添了一味藥,能叫他入夜便昏昏欲睡,預計能為子玉争取來足夠的時間,也不會對那弟子有過多損傷。
他本不欲做出私下逃竄這等不雅之事,無奈徐長老實在冥頑不靈,不肯聽他懇切請求。
既為救命恩人,徐長老又将一身醫術傾囊相授,宋子玉對他,實在是進退兩難。思量許久,還是留下一封長信,款陳心事,盡訴感激之情。
封好信,仍覺面上熱辣。徐長老嘴硬心軟,幾乎視他為親子,衣食住行方面為他諸多考量,已是萬分上心。
宋子玉出身官宦人家,最是守禮。嘆了口氣,又展信提筆,再添數句,承諾之後必定親來謝罪,拜謝師恩。
今夜雲層厚重,不見星月,正是絕好時機。宋子玉收斂內息,運起輕功,悄無聲息地到了那梅林。
雖則無月,遠處隐約的燈火打在梅枝之上,仍現出白梅紅蕊靜睡于夜色之中的景色,美得驚心動魄。
宋子玉穿越梅林,鼻尖暗香浮動,竟沒想到自己起了留戀之心,于不動聲色之中心頭閃過那愁眉淡掃的女子。
也罷也罷。他暗嘆一聲,美人總叫人憐惜,他這庸俗之人,也實在難以免俗。
梅枝簌簌劃過他衣裳,在靜悄悄的深夜裏暗暗作響,不知是否驚醒了夢中人。
宋子玉行至梅林深處,陡地又見到那纖弱動人的女子。還有一個匆忙匿去的身影。
心下盡管有些慌張,宋子玉瞧着她轉向自己的方向時,電光火石間已經明白了幾分。
位高權重之人,又失了目力,何以深夜至此林中?怪不得今夜這裏守衛格外松散,他不費吹灰之力便順利到了此處,恐怕還是借了方長老的便利。
方始影雖為一介女流之輩,然而身居長老之位,又豈是他所以為的那般簡單?
四周肯定還藏伏着她的手下,自己無意中撞破,若出言不慎,也許還會有性命之虞。
宋子玉不動聲色地暗退幾步,從袖中精制的細小竹筒裏抖出一點藥粉。
方始影終于出了聲:“誰在那裏?”
“方姑娘,是我。”宋子玉道,“宋子玉。”
方始影道:“宋公子來此地做什麽?”
“實不相瞞。我準備今夜離開教中,好友等候,我不能再不赴約。”宋子玉如實相告,卻細細地觀察着周圍一絲風吹草動。
“原是如此。”方始影淡淡道,“你同徐長老說過了嗎?”答案她根本心知肚明,卻又多此一舉地問一句,好似有些期待一般。
宋子玉沉默片刻,再道:“不曾。”
宋子玉暗嘆不妙。心知今夜兇多吉少,恐怕無法抽身而退,正絞盡腦汁思量着該當如何,卻又聽到方始影好聽的聲音。
她道:“徐長老與我情深義重,我不能看他的徒兒不告而別。”
未及宋子玉說話,她又道:“然而毀約确非君子所為。”
宋子玉一怔,擡眸看向她的臉。他一貫不曾逾距,這時倒忘了,直愣愣地看着那張夜色下素淨的臉。
方始影靜立于夜色深處,那雙眼偏如螢火般閃動,楚楚動人。
宋子玉抿唇,須臾,他嘆了句:“是我辜負師父了。”
方始影知他何意,他定是要選擇好友了。她輕聲道:“明日我替你周旋,你親自對徐長老說明去意,我定叫他不攔你。”
宋子玉不由得驚愕地看向她。
她溫言細語:“徐長老性子倔,但沒有惡意的,你此前受傷未愈,他擔心你再出意外罷了。明日你說了再離開,便不會叫他寒心了。”
宋子玉握着藥粉的手一點點松了。他的戒心一碰就散,緣分這東西的确奇妙,方始影不過幾句話,便叫他篤定她沒有騙他。
宋子玉拱手,聲音清潤:“多謝方姑娘。”
方始影慢慢移動腳步,往回走着,輕聲道:“先回去休息吧。”
她目不能視,雖平常看着一切無礙,但暗地裏應該還是吃了不少苦頭。
那纖弱的身子一點點移動着,看着穩妥,黑暗中竟真的不害怕嗎?
借着絕佳的目力,宋子玉瞧見了,她纖細的手指緊緊地捏着手心,好似繃着全身之力。
他忍不住低聲道:“方才夜很黑。”
那女子聲線如常:“夜很深了,黑也正常。”
“不是。夜色本來很黑,但是現在天邊露出了一塊,被雲層遮住的月亮出來了。”
“月下梅花極美。”他道。
方始影頓住。心裏突然有些酸澀,她看不見的。
“你左邊有枝伸出的梅枝,梅花錯落有致,吐着紅蕊,快要擦到你的臉頰了。”宋子玉又出聲。
方始影心一動,不知他所言為何。但心底有什麽東西蠢蠢欲動,她愣了半晌終于小心翼翼地擡起手,用食指碰到了左側那梅枝上的小小梅花。
梅瓣觸感柔軟微涼,花蕊搔動着手指,實在可愛。心底也像被輕柔撫摸着,她有些動容。
“再走兩步,有一樹開得繁盛的梅花樹。它枝條茂密,每一枝上頭都綴滿了梅花,緊密似海棠。”
方始影便再行兩步,輕輕撫上半空,一枝梅花闖進她的手心,果真是繁花似錦,朵朵緊攢。
……
“往左邊移兩步,再往前行三步。”不知道這是第多少句了,方始影奇異地聽從了宋子玉的指令,以一種奇特的方式賞梅。
宋子玉的聲音柔似雲緞:“你身後是這裏最高最俏的一株梅花樹。每一枝上面都開着最美的花兒,月華映于其上,色澤甚美。”
方始影微微往後靠,無數花枝齊齊擁住了她,梅花朵朵清麗,開在她衣裙之上。方始影垂眸,月光映在她頰邊,雲鬟上一只小巧的珍珠發釵也透出羞澀的光澤。
宋子玉靜靜地看着這一幕。他覺得自己有些迂腐了,男女授受不親又如何,總比讓她跌了好。
可又沒有任何理由的,他選擇了這樣的方式來助她走出梅林。
她幾乎像個仙子,在這梅林裏翩跹來去。而她的神情,看上去竟有些天真。
宋子玉有些後悔了,他不該賣弄才情的。他已然知曉了,這夜這花這人,均足以讓他此生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