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夜深人靜,只有劃槳的聲音一下又一下在黑暗中響起。顧枳實撐船,遙遙地看向天際,隐約見得深黛的山影,似神女靜穆地站在那裏。
他的內心許久沒有這麽平靜的時刻了。五年,說起來漫長,過完了回想起也就彈指一瞬。
他已經找到了師父,五年來的那點兒苦澀根本微不足道。
然而內心深處,顧枳實依舊感到有些不真實。他真的,找回了師父了嗎?
現狀是,他與師父朝夕相對,他能夠觸碰他,再也不用懷疑他會像以前那樣輕飄飄地墜落山崖。可一想到這,他又不安極了。
顧枳實深吸一口氣,細細回想起《歸》上所言。他确信自己是不會記錯的,那歸陣無比精巧複雜,且行文晦澀遮掩,他花了很長時間才弄懂如何行陣。
而方敬交于他的那張薄薄的紙,在他懷裏已帶上他的體溫,卻将陣法說得那麽簡單。
借着星光,顧枳實再度展開那紙:轉生之人身負殘魂暗影,遇之可見追者與其并列而立。
他口中喃喃:“殘魂暗影。”
身負殘魂?一個人死去,便要靈魂出竅,進入幽冥之地。溫曙耿是個活生生的人,他自己魂魄未散,如何身負殘魂?又如何讓不同的人都見到自己想尋回的人?
顧枳實蹙眉,将目光投向船艙。他心裏有個古怪的念頭突然冒出:尋香鲛若能追天下人蹤跡,為何旁人不借尋香鲛之力?他那日雖然身受重傷,卻根本連尋香鲛的影子都沒見着。何以證明那就是書中神獸?
更可怕的是,那尋香鲛真把師父帶回了他身邊。
手指不經意地蜷起,顧枳實的手一點點握緊。方始影有異心,而那尋香鲛所在,正是由她告知。
要是,尋香鲛一事不過是掩人耳目之舉,他所看到的,也只是師父的“殘魂暗影”呢?
若他只是被那“殘魂”蒙蔽了,那人根本不是他師父呢?性情相似之人,天下間并非沒有。
顧枳實想起從木霧寨出來那次,他是摸過溫曙耿的臉的。柔似流雲。
不對,顧枳實耳根通紅地想,他五年前就沒摸過師父的臉,如何能區別?
鼻尖隐約聞到柚子的清苦氣味,顧枳實猛地回神。那日他醒來,見到的師父根本不記得他了,他是完全靠着對柚子的喜愛來辨認的。
現在,顧枳實當初的那點堅信搖搖欲墜。
許漪漪告訴他,“我知道你喜歡他。”
她言辭之間那般篤定,顧枳實當時是慌亂而幾近無措的。
可以肯定的是,許漪漪所說的喜歡指的是男女之情。
顧枳實目光顫動,他的內心猛地射出一只箭,直破雲霄,洞穿黑暗,那箭頭上綁着紅巾,血淋淋地在天空中昭示着:
他對師父,永遠只是最忠誠的師徒之情。
師父是他年少時光裏唯一的慰藉。幼年的顧枳實,怯懦、自卑、兇惡,是師父一遍遍教他善良,一次次原諒他、包容他。
那時的他,真的是極其壞的。他極有可能變成山野悍匪,變成地痞流氓,是師父攔住了他。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你說,他有可能喜歡自己的父親嗎?絕無可能。
顧枳實的目光一點點冷下去,胸腔裏卻又有一團火在熊熊燃燒。
他心中有一頭野獸在不安地躁動。無可否認。他渴望着溫曙耿這個人,想要一寸寸撫摸他的肌膚,撩動他的頭發,親吻他的指尖。
他真的,喜歡溫曙耿。
滿天星辰墜落于水面,顧枳實眸光微閃,他驚覺:他的師父,根本不叫溫曙耿的。
顧枳實棄了槳,尋着幽微的柚子香氣,一步步走向船艙。
砰砰砰。
顧枳實心跳得快極了。他的眼睛眨也不眨,靜靜地、看向死亡一般看向那人。
“啊!”他的喉嚨裏發出嘶啞的聲音,四周依舊寧靜,唯有他知道,那吶喊聲在耳邊如斯清晰,像是無可奈何而發出的靈魂的哀鳴。
他的心驟然收緊。
江清風徐。滿天星鬥輝映,水面微波晃蕩。而溫曙耿,那人,那人……
那人不動聲色,早已攫取了顧枳實的靈魂。
溫曙耿雙目微阖,正橫躺在船上,任由一頭長長的烏發散落至水中。
沉入水中的頭發已與江水渾然難分了,只有那仍搭在船身上的發絲,被星光照耀,還似銀子一般沁涼。
顧枳實的心一下子松了。他感到滿腔柔情,自胸膛溢出,幾乎将船身下壓了一寸。
看看這人。這般模樣,這般稚氣,如何像已為人師之人?
他只是溫曙耿罷了。
顧枳實接受了。他喜歡溫曙耿,而眼前這人,不是他的師父。
溫曙耿擡眼看他:“怎麽站着不說話?”
那聲音清冽動聽,不像二十六歲的男子該有的聲線。顧枳實張了張嘴,想說很多話,最後卻只輕輕道:“就看看你。”
他狼狽至極。他愛上了一個人,可他找不到他的師父了。
而那個人多麽無知無覺啊。他不知道自己多麽惹人憐愛,也不知道顧枳實心裏多麽痛苦。
他只是微翹嘴角,神情天真而靈動,道:“我一時興起,想随流濯發,再借這星光,曬曬頭發。”
作者有話要說: 小顧認為:我不可能喜歡師父啊。我喜歡溫曙耿=溫曙耿絕不可能是師父。
開心,修羅場指日可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