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溫曙耿輕咳一聲,問:“子玉哪兒去了?”
“他帶着小雲去河邊梳洗一番。小雲昨夜一直緊緊摟住你,怕你出什麽事,出了一身汗,一早就醒了,嫌棄自己身子髒又不敢碰你了。”
溫曙耿微笑起來:“小雲難得的善良真純。”又想起他此前病中的凄惶無助,忍不住嘆了口氣。
雙親辭世,從此孤苦無依。若他那舅父并非良善之人,他又該何去何從?
顧枳實看着他,讀懂他心中所想,輕聲說:“會有那麽一個人的。會陪着他長大。”
他聲音十分輕柔,讓人心神安定下來。溫曙耿靠着車壁,問他:“你呢?你的師父陪着你長大?”
風把車簾吹起一點,曙光泛紅流金,覆在他衣擺之上。
顧枳實伏在榻上,膝蓋抵着被子,竟就想倒下去靠在他這師父的腿側了。然而年歲漸長,孩童之軀已長成铮铮鐵骨,他脊梁再難彎下去。便上身挺直,與他四目相對,道:“是。無他,便無今日的我。”
溫曙耿微微別過眼睛。顧轶的目光,燙着了他。這傻小子,傾吐對恩師的深重情意,怎麽也直直地看着他?
不知不覺又熱起來,顧枳實起身,道:“我去給你摘柚子。”
溫曙耿哭笑不得,攔住他:“如今到了此地,你還要去哪兒摘?別記着這事了。我們一起去河邊梳洗?”
顧枳實還是猶豫着,有些郁悶,師楠都給了他柚子香料,自己辛苦摘回來的真柚子倒忘了拿。
溫曙耿見他這般,心底不覺有些歡喜,又開始犯渾。貼近他耳側,輕聲道:“怎麽,要我牽你去麽?”
顧枳實耳根微麻,跳下車,認真地強調:“我是個大人了。”
溫曙耿笑起來:“那走吧。”
河邊馬兒飲水,沈雲坐在一塊石頭上念書,宋子玉在一旁聽着。流水淙淙,并着童音清亮,格外動聽。溫曙耿閑得不行,斂息悄聲走過去,雙臂從他腋下穿過,将那小孩兒猛地舉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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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兒一點沒如他所願受到驚吓,反而驚喜地回頭抱住他,道:“小耿哥哥你醒啦?”
溫曙耿坐到那石頭上,将小雲抱至膝頭,捏着他的小臉問:“一點兒沒被吓着?”這渾人,人家小孩兒高熱初愈,他倒要去吓人家,沒吓着,自己還失望了。
沈雲倒是個良善性子,笑嘻嘻地道:“我聞到你身上的香味兒了。”
溫曙耿道:“估計是沾染上那盒子裏的香料了。”
小孩兒卻收了笑容。回過頭,認真地看着他道:“小耿哥哥,你別難受了。我相信你,你別因為那個壞孩子難過了。”
溫曙耿有些發愣:“什麽壞孩子?”
顧枳實心頭一痛。沈雲說的是昨夜在木霧寨的時候,他暈倒之前說的那番話。
這時候不知怎麽這小孩兒又提起這話茬了,他看着溫曙耿道:“就是在山上的時候。你說,有個小孩子不相信你,還扒了小花貓的皮。”
溫曙耿一片茫然。那日他神魂動蕩,說的話做的事自己一點不記得了。可那是什麽小孩兒?竟如此殘忍?
沈雲握住他的手,擔憂地道:“你那天好難過。那個人那麽壞,你好像還是很在乎他。”
小孩兒的眼睛十分幹淨,這單純良善的孩子是那般為人着想,他誠懇道:“去了舅父家,我們就不能在一起了。但是我想告訴你,我會相信你。你別因為那個小孩兒難過了。”
沈雲太過乖巧熨帖,溫曙耿不覺泛起微笑,抱住他,嗓音十分溫柔:“我知道了,我不記得那個人了,不難過的。”
顧枳實卻覺得五髒六腑都被這句話攪爛了。他眼裏幹澀得厲害,流不出眼淚,但是覺得疼極了。
昨夜他那副哀切至極的樣子,顧枳實如今想起來依舊覺得心底鈍痛。當年他便未能将自己的心意傳遞給他,白白叫他的師父因為他而痛苦不堪。
等有人能夠取代那殘暴的孩子,完完全全地将心頭話說給他聽,他記不起來那孩子了是不是更好呢?
那的确是事實啊,他真的扒了那貓的皮。還惹得師叔們極度不滿,一定要收拾他,甚至想要将他攆下山。
至今回想起來,顧枳實依舊覺得自己那般不堪。他當年,是真的很壞的,也不值得留戀。他甚至,在那朝夕與共的八年裏,都未曾像這小孩兒般赤誠地告訴過他:他真的非常信任他。
遺憾都沒有用了。顧枳實逃避不得:那少年日夜哄他歡喜,卻也曾在數個深夜暗自嘆息痛苦,因為他的小徒兒從未與他交心。
不,不是的。顧枳實心底努力地伸出了一只手,他真是後悔極了。
他痛恨自己少年時候的裝模作樣,他痛恨自己可笑的僞裝和冷硬倔強。忘卻從前,除去師徒羁絆之後,這樣卑劣冷酷的顧枳實,他還會要嗎?
喉口腥甜,顧枳實壓着一口鮮血,宛如瀕死之人,問他:“那可惡的小孩子,不值得人喜愛的吧?”
溫曙耿見他情形有異,立刻有些擔憂。顧枳實卻直直地伸出手掌擋住了他,他執着地又問了一遍:“不值得吧?”
那雙眼裏鋪陳着無盡的悲苦與絕望,空洞洞的一片漆黑。然而有一點隐約的亮光,卑微、哀憐地躲在角落裏,又帶着點血氣——不死不休的血氣。似乎,餘生的想望都在那句回答裏了。
溫曙耿微愣,他實在不知自己究竟說過什麽。那扒皮的小孩,縱然那般殘暴,他也真的毫無印象。可顧轶這樣子,實在叫他不得不認真對待。他便只能設身處地地想,若真有這麽一個人,他會如何對待。
顧枳實脊背挺直似劍,緊張地看着溫曙耿。甚至,屏住了呼吸。
思索了半晌後,溫曙耿輕輕嘆息了一聲:“這般暴虐成性的孩子,一定是因為心底極為壓抑難受吧。”
顧枳實死死咬住的牙關裏終于溢出血,他轟然脫了力,如弓,筋疲力盡。
不管身側還有人在,他湊近溫曙耿,虔誠地跪在他腳邊,将頭磕在了地上。血溢到脖子上,溫熱帶着腥氣。顧枳實含混不清地發出呓語般的一聲:“我怎麽沒想到呢?你是你啊,你那般善良澄澈,怎麽會嫌棄我。”
溫曙耿沒聽清他說什麽。只是這怪異又深沉的氛圍之中,他莫名地覺得鼻尖酸澀,仿佛無數蒙塵的往事被風吹了起來,散亂在空氣裏,細細密密地朝他襲來。
他擡起顧枳實的頭,又替他擦掉嘴角的血跡,眼光複雜又毫不掩飾心疼,問道:“你怎麽了?”
顧枳實露出一個難以形容的微笑,含着酸澀、痛快、隐忍和熱愛,看着叫人幾欲落淚。
他篤定又珍重地看向溫曙耿:“沒什麽。我只是也想告訴你,我和小雲是一樣的:我萬分、信任你。”
這話真是不合時宜。甚至,從兩人的關系上看還有些詭異。
可溫曙耿明顯地感到心房轟然作響。耳邊流水聲伴着風聲,交織着溫柔寧靜的曲調。眼前那個少年,跪在自己腳邊,傾吐着最熱烈、動人的情感。
這對比明顯的兩種聲音碰撞到一起,溫曙耿怔愣着,良久無話。
終于,風聲漸消。他無奈地笑起來,右手撫上顧轶的頭發,卻比對待沈雲時還要溫柔萬分:“傻子。怎麽還流血了。說這麽一句話,很難麽?”
顧枳實擡頭,一雙眼看向他最愛的師父,癡癡又迷戀。
他就是傻子啊。他竟然花了整整十二年,才終于将這句話說出口。
作者有話要說: 小顧是小傻啊。小時候害怕把喜歡和信任說出口,叛逆期心口不一,讓小溫難過死了。明明他最喜歡師父了。(啊啊啊啊打住打住,主角的感情要靠文章傳達,作者在這裏強行共情可不行。)